第一章故人不复
晋朝,盛夏,深夜。
月明星稀,碧波万顷,一条长约三十丈的双层商船正被大海包裹着缓缓驶向京城。
“小姐醒了!”
“夫人快看,小姐醒过来了。”
“快,快去请郎中。”
“枣泥,快去看看药凉了没有。”
“水,先拿碗水来。”
“哎呀,金桔,挡着路了。”
柳子涵在一阵颠簸中恢复了意识,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之间朦胧听到几道叽叽喳喳的声音,三百六十度空间环绕般在脑中炸开。
这是,宿醉?
“呕”,她无力撑着坐起,身子比脑子指挥的还快,侧趴着身子探出床沿干呕。
“小姐——”
“令仪——”
两道稚嫩、一道醇厚的女声齐齐响起。
“呕——”
一阵手忙脚乱。
……
初升的太阳挥洒着金光,透过窗棱上糊得潦草的麻布投进床舱里。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躺在床上晃着二郎腿,被褥轻搭小腹,两只手轮番举着一块小巧的铜镜,隔个三五秒便发出奇怪的痴笑。
轻薄的夏衫滑落,露出罗袜,还有一节白如暖玉的小腿。
“小姐莫不是烧坏了脑子?”一个眉目清秀的高个小丫头绞干了毛巾偷偷和身边的人嘀咕。
“呸呸呸,要你多嘴,小姐这是快入京了,心情好着呢。”和她交谈的小胖丫头也是心大,接过毛巾抓起床上少女的手擦拭了起来。
这一高一胖两个小丫头,都是一身赭色短襟,约摸七八岁的样子,扎着双丫髻,绑着红绸带,一边小声斗着嘴,一边滴溜溜地绕着床上那人忙碌着。
这正是职场卷王柳子涵,不,现在应该说是官小姐柳令仪!
原本的柳令仪身子孱弱,随父母上京的路上一路颠簸,晕船加上又贪玩吹风染了风寒,竟悄悄一命呜呼了。而前一晚还因被主管指着鼻子骂,抱着自己那份熬了三个大夜才出的方案,痛哭自己是现代奴才的卷王柳子涵,睁眼就穿了过来。
如今被两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童工团团转服侍着,一声声地叫着小姐。
“小姐,良药苦口利于——”
一节莲藕般白嫩的手臂‘刷’的一下伸到小丫头面前。不待小丫头继续多劝,柳子涵爽快放下铜镜一手接过,捏着鼻子牛饮了下去。
笑话,成年人哪用得着小娃娃劝药,更何况好不容易接住的富贵命,柳子涵可爱惜得要紧。
身心俱疲的柳子涵已经穿过来已经整整三天了。她现在对柳令仪的小姐身份适应良好。良心已亡,用起童工来也再没有一丝不好意思。没办法,富贵迷人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在是舒坦啊。
被服侍着漱完口,柳子涵复又举起自己的小铜镜臭美。
巴掌大的小圆脸像颗煮得刚好的汤圆,肌肤白皙,软糯可人,两汪黑白分明的清澈眼仁透露着一闪而逝的狡黠,唇红齿白,憨态可掬,笑起来还有一个小梨涡,甚是喜人。天生丽质,正应了那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小姐此番可遭了罪了,前头夜里起了高热,吓得夫人守了您整整一夜,现在也病倒了,这回去到京里定要去那个丰什么的楼吃吃看那个醉鸡,补补身子,届时咱们写信回岭南给那洪怡姑娘,好叫她狠狠羡慕一番。”
这个胖乎乎的丫鬟名叫枣泥,此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个不停,也是想到什么就扯上几句,也难为柳子涵一边沉迷美貌无法自拔,一边还能抽空应上几句。
“是丰乐楼,”那个瘦高的丫鬟叫金桔,一板一眼纠正着枣泥随口乱说的话,“喝药不能吃醉鸡。”
枣泥也不管她,小脸一转继续聒噪:“柳府是不是有很多书呀,听说族里的男郎君女郎君都爱看书,这下小姐可有伴了,不用日日和那些个不上进的作伴。”她手里的活不停,“也不知府里几位公子小姐们是不是好相处,会不会多打赏些铜板,也许能赏我些银锞子!”
金桔长吸一口气又叹了出来,仰天翻了一个白眼,“白日做梦。”
枣泥转过头鼓着脸瞪了金桔一眼,又开始了自己的新话题:“此次老爷升官进京,可真是大喜事,咱们也是能长久在京里住下了,都说京里官员多如牛毛,天上掉下块砖都能砸到好几个五品官员呢,小姐以后走在路上可要小心,小姐身子弱,要是被天上的砖砸到那可怎么是好。”
“嗯嗯。”
“嗯?”
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大对劲。
“也不知老爷下船置办物什竟两日了还不归来,莫不要赶不及开船被落在了这里,只咱们上了京。改日咱们到京里下船时,小姐可是要穿那身鹅黄的罗裙?洪姑娘当初送您时可说这是京里顶顶流行的样式呢,小姐肤白,穿着定更显得娇俏。”
柳子涵一听有好看的裙子,松了皱起的眉头,也不管什么对不对劲了,忙放下镜子,双眼亮亮地对上了还在滔滔不绝的枣泥。
枣泥愣愣地回望着柳子涵,‘啊’的一声反应过来,欲转身往门边的木箱走去。
“床尾。”金桔仰头叹出了不知道今天第几口气,只恨湿着手不能自己顶上。
成了柳令仪以来的这几天,屋子里的三人便是这样各忙各的,又乱作一团的插科打诨中度过。
枣泥率真可爱,金桔沉稳可靠,柳子涵——,柳子涵人懒好伺候。
借着病体,非必要不下床一步。但凡打过三个月工的人都知道,逼自己去上班这股气一旦泄了,便是在床上半死不活半个月都是缓不过来的,尤其是自诩为‘身弱之人’的柳子涵。
不过此番动线倒是阴差阳错之下和身子真不好的原主同步上了,穿过来几日竟也没有露陷。实在是原本那个柳令仪也是个资深宅女,脆皮到只有一个宅在家里贪吃小癖好了,人际关系也简单,除了家里的父母奴仆,只有一个叫洪怡的手帕交——不过是个笔友。
也多亏了枣泥这个想到哪是哪的小话痨,堪堪三日,‘山寨版柳令仪’就大致弄清了自己原身的性情和基本关系。
枣泥本就是个爱瞎说话的,又只有八岁,柳子涵总结出这一番便快耗干了自己仅存的电量。粗粗搞明白了来龙去脉,旁的就当耳边风过了。
吃货宅女的人设,很好,她很满意。
欣赏完新衣的柳子涵又沉浸回了自己的思绪里。漂亮衣服她是爱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但是试穿还是大可不必。
嗯,对了,长得还漂亮,她更满意了。
“令仪——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两个小丫鬟对着柳子涵散乱的衣着一阵收拾。柳子涵也收回发散的思绪,颇有一些严正以待的感觉。
刚从船上醒过来那日,她倒是隐隐看到过原身父母的身影,只是听枣泥透露的,一个趁着船靠岸办事去了,一个则是累病了,这才拖了这么多天。
这下,假女儿总算是要见爹娘了。
只见一个眉目清朗,鬓发如云的帅小哥敲开了门,大跨步走了进来。四十岁不到的帅哥在现代人柳子涵的心里实在还不到大叔的程度。
男人放下手里的东西,也不等吩咐小丫鬟,自顾自搬了椅子在柳子涵床边坐下。脊背挺直,手搭在自然分开的双腿上,其中一只手指还颇有节奏地拍打着大腿,看起来心情颇好。“前日里船靠岸,本想买些橘子,没想到竟有商贩担着金桔过来,”帅爹欣喜地指着那堆他放下的干巴巴的小金桔。
本来正在欣赏帅爹那一头乌发的柳子涵这才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里还不忘补上一句,基因不错,这辈子应该不用再担心掉头发了吧。
一袋一言难尽的金桔,和一包压扁了的枣泥糕。
柳子涵眉梢一挑,复又轻轻皱起。
一颗颗洗净的金桔装在网兜里,看起来是细心保护着的,没什么破损,可是一个个起了细细的褶子。想来是离金桔上市的季节还差了几个月,有商贩恰恰经过什么地方长途跋涉带到了这里或是用什么法子保存了上一年的果子。‘不要小看劳动人民的智慧’加‘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的两道谆谆教诲,让柳子涵也不再去细究金桔这个往常过年期间才卖得火爆的水果,是怎么出现在这盛夏的。
“小四,怎么了?”柳令仪在柳家三兄弟的女儿辈行四。“咳,”帅爹也就是柳叔璟,看见那包变得也见不得人的枣泥糕尴尬握拳清咳了一声。
她总算是知道这两个小丫鬟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柳子涵透过这两件物什,仿佛看到那个爱吃金桔枣泥糕的娇俏少女,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
而柳叔璟以为女儿竟是被自己惹红了眼眶,两只手瞬时不知该往哪放,急忙道:“小四,是爹爹不好,船还没开,爹爹,爹爹这就去给你再买一份,不,买两份!”柳叔璟竖起自己的手比划着,也跟着涨红了脸。
听到这些,柳子涵再是忍不住,只是觉得愧疚,也不想怎么过五关斩六将了,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恹恹地躺下用枕头遮住了脸,觉得一阵胸闷气短。
她不吃金桔,也不爱吃枣泥糕。而那个爱吃的掌上明珠走了,却没有人知道。
“小四、小四莫哭,爹爹这就去。”看女儿这副样子,柳叔璟急匆匆起身,抬脚欲往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