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鱼陵居地处一片大泽水乡,波光如镜,返照着莹蓝色的天光。水湾里香蒲摇曳,间或有一尾游鱼经过,扬起晶莹清透的鳍,甩动七彩斑斓的巨尾。
十来年前,龙鱼陵居的主人病逝,直到如今,都没有新的人选上任,整个宗门就处在一盘散沙的境况里。在与大光明宫联姻,又撕毁了联盟合约后,桃絮返回了宗门,勉强算是暂代掌门的职位。
天边祥云团聚过来,露出一团隐约的深灰色,一条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巨型飞鳐缓缓降落,背上驮着三个人。
姽婳跃下鱼背,对着面前的湖心小筑扬声,“天语书库神官临墨在此,烦请哪位来接信笺。”
声音远远地扩散开,但是三个人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从湖心出现。
画中仙过来,贴着姽婳耳语,“是不是龙鱼族不敢出面……”
姽婳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瞧了瞧沉默不语的竹笛翁,自己走到一边,让开了空间。
身后两个下属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王琅之一展画轴,伸出大笔,浅浅勾勒几笔,再抖一抖纸面,几只浑身墨色的水妖就扑进了湖里,朝着湖心小筑飞速游荡。
竹笛翁把短笛横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奏出一段,水面炸起一团浪潮,转眼间将一片湖搅闹得不得安宁,四周响起惊呼和尖叫,墨色的水妖挟持着几只躲藏在芦苇荡里的龙鱼幼崽出现,把他们压在岸边,怼到姽婳的脚尖前。
姽婳垂下头看了一眼,那几只龙鱼有鲜红的胭脂染,还有金色的剪飞霞,这是龙鱼一族人口最多的两条分支。她又抬起头,还是不咸不淡地扬声,“桃絮,我又不会吃了你,只是来送个请柬,出来见一面呗。”
湖心小筑终于有人出现了,桃絮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在几条龙鱼的簇拥下,不情不愿地游到岸边。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姽婳高高在岸,桃絮泡在水里,又气又怕地和她对视。
这是她第一次距离传闻中的第二名这么近。
“姽……”刚刚习惯性地吐出一个字,忽然喉咙就哽住了,明明姽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桃絮却明显感觉一股冷意,沿着自己脊椎爬升上来,骇得她立马改口,“临墨神官,我们……龙鱼一族修为低微,恐怕爬不上十二京的仙阶,我看这次盛宴,我就免了吧。”
姽婳浅淡地笑了,“桃絮掌门何必如此自轻自贱,凡是白道联盟各宗各派的掌门阁主,十二京都派发了请柬,龙鱼陵居怎么就例外呢?哦对了——”
她仿佛是忽然想起来的,十分自然地说了出来,“十二京的薄曼仙母亲自吩咐过,要十只龙鱼幼崽,包括五只胭脂染,五只剪飞霞,与桃絮掌门一同赴宴,别忘了。”
桃絮抿起嘴唇,她隐约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盛宴添彩,权作上供的用处啦。”姽婳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就好像在展示恩宠,跟背景里一片惊喘和哭泣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上界仙娥帝母们正流行用尾鳍装饰衣冠,特意嘱咐我的。”她轻飘飘说完了,刚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叫骂:
“黑心肝的神官帝君!什么东西?!”
她一转身,就看见湖面上水花飞溅,明显有几条龙鱼将一只幼崽藏进了水里,那些成年的龙鱼战战兢兢地仰望着她,脸上一片哀求的神情,仿佛在无声地祈祷她能高抬贵手。
但是姽婳转回了身,沉默地看着湖水。
桃絮明白她的意思,作为一个底层小透明、纯新人,她可太懂这些排名在前的老油条了。
他们几乎已经脱离了人性,冷酷、高效、随心所欲,脾气变化莫测。
“我……到时候会带着那个不开眼的幼崽,一起赴宴。”
桃絮其实在赌,如果姽婳此时心情不错,大概可以用各退一步的方式,将眼前的僵局化解。
但是她发觉姽婳没有任何表示,这就代表她并不认同自己的解决方式。
看来她此刻的心情不太好。
桃絮又抿起嘴角,艰难地问:“难道……一定要我现场将他扒皮抽筋,才能消了临墨神官的怒气吗?那……这个场面也太不好看了吧?”
结果姽婳蹲下来,指尖静静挑起了她的下颌,脸上的表情含着一丝暧昧,耳边的低语却冷酷至极,“到时候盛宴上的场面会更难看。实际上,没有一个副本是好看的,每一场游戏都是人性的塌陷、丑陋的展览。”
桃絮浑身轻颤,保持着僵直的姿势,姽婳已经悄然起身了,满意地看着满场无数双惊悚的眼神,这些龙鱼大多吓呆了,大气也不敢喘,用看魔鬼的眼光盯着姽婳。
“说完了,”姽婳轻轻一摊手,又状似跟桃絮很熟的样子,在她肩侧拍了拍,“我该做的就做完了,下面就看你的啦。”
桃絮的表情十分的复杂,她的声音压低,语气迷惑,“就算我带着幼崽去赴会,就算我……愿意牺牲这些NPC,就一定能保证我通关吗?如果到了最终大混战,我这种小员工还不是会被淘汰?那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你现在淘汰我好了,反正得到的成绩都差不多,我也不在乎往前一名两名。”
“这么快就没有在乎的东西了?”姽婳一挑眉,嘴角衔着冷淡的笑意,“你完了,桃絮,没有在乎的东西,你就要完蛋了。”
搞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大佬忽然就不高兴起来,桃絮还懵懵懂懂的。她抬头看了看姽婳,又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产生了一股不寻常的想法,慢吞吞抬头说:
“你就不怕我……带着幼崽上十二京,在考官面前胡言乱语,破坏了这次大考核吗?”
结果姽婳的笑意加深了,瞬间脸色也明亮了很多,点点头回答:“请便,我等着看。”
“?”桃絮彻底迷糊了,看着她一转身,带着两个跟班上了飞鳐。
蓝香主王琅之站在飞鳐边上等了半天,忍不住问询:“跟这些偏远鄙陋的坐骑有什么可说的,还说了那么久?”
姽婳微微侧过脸,余光打量了他一眼,“你觉得龙鱼一族永远都是坐骑吗?”
王琅之一愣,“除非……除非他们失去了坐骑的价值,那时候就会完全被十二京抛弃吧。”
姽婳在高空中望着脚下飞驰倒退的风景,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域,在天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辉,一切如此真实而美好。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
王琅之又愣住,“什么?”
“龙鱼是十二京的马厩的话,我们天语书库是什么?”
他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我们跟龙鱼一族怎么一样?我们是高阶的修士,而且还拥有最正宗的修习法则,有最贵重的材料、最优秀的炼造技艺,我们本来就盘踞在大荒之上,我们本身就是天选之人……”
姽婳打断了他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这些都是十二京给的,有一天没有这些东西了呢?”
他张口结舌,睁着眼睛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一直沉默不语的竹笛翁,却蓦然开口了:
“龙鱼陵居是十二京的马厩,天语书库就是爪牙,天工坊是十二京的小作坊。相比之下,我们的地位反而是最稳固的,而且上界帝君寿元无限,比我们长得多,我们只需要把自己的角色演好了,这辈子就可以安享欢愉,无忧无虑。”
他的这一番说辞,把王琅之说得瞠目结舌,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姽婳偏过头,小小声地呵呵两声,她对两个人的发言都没有任何评论,仿佛只是随耳听一听。但是同时,风声中也传来了一声呼叫:
“等一下!你这个妖物,给我停下!”
姽婳打了声口哨,让飞鳐悬停在半空,看见后面追过来一柄飞剑。
帝戎脚踩着君子剑,一脸正气,气势汹汹地飞近,指着飞鱼背上的姽婳,“妖怪,这次你跑不了吧!”
王琅之讥讽又不耐烦地贴在姽婳耳边,低语:“又是这个浑人,我把他解决掉吧?”
姽婳一掀眼皮,轻飘飘说:“行啊,你去吧。”
王琅之一甩大笔,抛出一团墨汁,在空中化成一群尖嘴利齿的飞隼。帝戎全然不惧,将君子剑一挽,一式镂玉雕琼,在飞隼群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墨汁洋洋洒洒漫天都是。
第二剑拾翠洲头已经直取姽婳,她眨眨眼,冲着急速而来的帝戎递来一个神秘眼色,那只描绘着红色花纹的右眼似乎藏着难解的奥秘。帝戎心里一惊,眼前的姽婳却消失了,这一剑直愣愣地刺中了空中的大鱼,这条倒霉的飞鳐又被做成了刺身拼盘。
飞鳐被刷拉拉斩成了几片,背上驮着的人也从高空栽落,王琅之和竹笛翁各自飞在两头,却不见姽婳的影子。
帝戎茫然地盘旋了一圈,又抓着君子剑缓慢降落下来,站在一弯浅浅的芦花荡里。
“你追了我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姽婳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身后,把帝戎吓了一跳,他蹦起来一个转身,看着她,直勾勾地回答:
“我要揭露你的真面目。”
姽婳一摊手,“十二京指望着我帮他们办事,只要我完成任务,连十二京都不在乎我到底是什么,你要跟谁揭露?”
“我……”帝戎的脑子短路了一瞬间,竟然回不上话来。他自己偏过头琢磨了一会儿,又磕磕巴巴地开始讲,“你是无相妖,你心里一定有阴谋,我必须要通知白道联盟!”
姽婳没有跟他辩驳这些,而是换了个话题,“你想不想知道,当年西野奇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巴,嗫喏了几下,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怎么会知道?”
“你就说想不想知道吧?”
帝戎的瞳孔紧缩,觉得自己正在陷入一个陷阱里,而对面的姽婳,仿佛变成了盘旋在蛛网上的剧毒黑寡妇。他想要严词拒绝,却说不口,最后干巴巴地问:“你会告诉我吗?”
“如果你想知道,不如跟我一起上十二京,亲眼看看,当年西野奇见到的是什么。”
帝戎有一分拒绝她的心,但隐藏在心室里的那个心魔,却在腔子里蠢蠢欲动,他感觉自己受到了鼓动,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竟然答应了。
姽婳丢了一块玉牌给他,“我不方便带着你,你拿着我的腰牌,自行到瑶碧山支离城,天语书库总部等我。他们看到腰牌,会放你进门的。”
她转身拔下自己的发带,抛在空中,变成一条白练,登上去随风远去,大概是找那两个不知掉在哪里的下属了。留在帝戎又在原地发呆了一会儿,手里摩挲着玉牌。
帝戎常年生活在焦滩北的丹熏山,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深宅,甚至没听过瑶碧山在哪。他只能御起剑飞行了一段,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行人,赶紧降落下去,离地一尺就问:“这位朋友,你知道瑶碧山在哪吗?”
对方是个**少年,唇红齿白的模样,但在日头底下赶了半天的路,晒得小脸红彤彤汗津津的,他看到突然出现的帝戎,神情马上紧绷起来,朝天喊了一声,“打劫啦!师兄救我!”
帝戎受到的惊吓不比他小,连连摇手,“没没有!我不是!”
沈连城三两步冲上来,先挡开胡连胜,警觉地看了一眼帝戎,蓦然目光落到他的玉牌上,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
帝戎忙不迭解释,“别紧张!我就是问一问路。”
沈连城霎时明白了什么,“你要去天语书库?”
帝戎有一些惊恐,“你怎么知道?”
沈连城的眼光从玉牌上移开,转到对方脸上,换了一副微笑的模样,“我们从遗玉丘来,正巧要送一批鲜蔬瓜果去瑶碧山支离城,仙友若不弃,同行如何?”
帝戎看着他真诚的眼光,心里暗暗惊叹:这么巧合的吗?
沈连城心里也在暗叹:难道这是姽婳计算好的?这么巧合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