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北浑孤孤单单回到了自己的洞穴,过去住了两百多年,也没觉得如何,现在恍惚间竟然有股孤独与悲凉的意味。他默默站在盐滩上,瞧着已经过分熟悉的海域,不自禁地想:难道我要永远画地为牢,把自己囚禁在这里吗?
前半辈子已经活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后半辈子又当如何自处?
然后,他就听到了远处的争吵声,循着声音过去,先看见的是梵东归一脸抓狂的模样。
“你们是龙鱼一族,难道不应该对水域更熟悉吗?你的族人不来找你?”
桃絮施施然一摊手,“关你什么事?我当然有法子联系我的同族,但是肯定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时候自己走,我才不带着你。”
他啐了一声,“那你赶快滚,现在就滚!老子早就不想看见你了。”
桃絮也冷笑,“你以为我想看你?我是龙鱼,把老娘逼急了,现原形游也游回去了,梵大少就搁这当鲁兵逊过日子吧!”
梵东归气得要吐血,他脸色阴沉,眼光森然,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我现在已经不再和她连在一起了。脱去了相思铐,我们就完全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她越早下线对我越有利啊。
这么想着,他悄然抽出剑来,紫金巨剑反射着一片波光,正要下手,侧面飞弹过来一颗小石子,叮一声弹在剑身,竟然把梵东归震得手腕发麻。这声脆响也惊动了桃絮,猛一转身,看见梵东归已经拔剑在手,这还有什么不懂的,当时又惊又气,大声呵骂:
“好啊你个白眼狼负心汉!我可算是见到你的真面目了!”
单北浑从一旁现身,缓缓走上前。他正沉浸在自己失败的情史里,此刻在他心里,自己宛然是一个痴情种,一见梵东归这种“陈世美”行为,当时就气炸了,上来就要一套连招把他带走。
梵东归吓得连退了几步,他能明白眼前是一个误会,但是却弄不明白误会的内部因果,只好大叫着解释:“并非如此啊前辈!我们二人并不是你看见的这种关系……不是,我们两个……就如兄弟一般!也不对……”
桃絮也在旁边煽风点火,意图把他架在火上烤,“啊对对对,我们不过就是一起睡了好几年的兄弟嘛!不就是利用完了我们龙鱼陵居,现在不想认了而已嘛!”
梵东归咬牙切齿,“你这个死娘们能不能闭嘴?!”
桃絮继续阴阳怪气,“从黄脸婆做到下堂妇,从来连句好话都没听过。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省得天天折磨我。”
“?”梵东归愕然了片刻,“好像我就听过好话一样,要比谁骂得脏,我可不敢称第一。”
单北浑只是等着他们互骂完,将魔剑提在手,就直奔梵东归过来,快把梵大少吓尿了。
“不不,前辈听我一言……”
一声船笛声,从烟波浩渺的海面而来,一侧目,能看见一艘巨船的形状立在海水上,宛如一片单薄的利刃,切入了琉璃色的美玉。单北浑手里一停,又听到了一声雄浑的之声,对方轻轻说了一句,却能将语言准确地送入耳边,如同只离了两步远:
“大光明宫掌门在此,诸邪退避。大光明宫于此寻找失踪弟子,烦请过往的朋友留心一二。”
梵东归总算松了口气,知道师父来了,自己的小命安全了。
巨船停在海湾外,一行人凌空冯风而来,轻轻落在盐滩上。最前面的当然是掌门关山岳,梵东归难得跟归巢的小鸟一样扑向师尊身后,终于见到了靠山,叫嚷着:“师父他要杀我!”
单北浑和桃絮一样,纷纷露出了鄙视的眼神。
关山岳往前一步,“没想到剑魔消失了百载,竟然是屈身星愁涧,难怪白道联盟苦寻无果。”
单北浑懒散地一笑,“我已经不在江湖走动了,苦寻我干什么?”
“当然是除魔卫道,我派本分。”关山岳这样说,明显是没打算好好谈。果然,单北浑一挑眉,马上反唇相讥:
“除魔卫道?我犯下了什么天条,我是不知道。不过刚才我可是在替天行道,你们这位大弟子来找我斩断相思铐,我刚刚帮他达成所愿,他反手就要杀妻。关掌门,你说说对这种畜生,我干的对吗?”
关山岳转动眼光,望了一眼梵东归,看得他颇为尴尬,立马把眼珠瞥到一边,明显就是心虚。关山岳心里纳闷,没想到剑魔当年凶残成性,其实还有一股侠义精神。一边又有些埋怨梵东归,怨他怎么非要光天化日下,自己亲自动手,把局面搞成这样尴尬。但表面上,他还要装得岸然道貌,不卑不亢地回:
“如果弟子有错,我自然将他带回大光明宫亲自问询,好好处置,就不劳烦剑魔出手管教了。”
单北浑忍不住地冷笑,“你是要带回去管教他?还是帮他隐瞒虚伪嘴脸?该不会你们大光明宫上下,全是一样的伪君子吧?”
桃絮在旁边叫了声好,“说得好!您真不愧是大佬级别的,一眼就看穿了他们。”
关山岳冷眼注视了现场,心里知道,今天肯定无法和平了结,恐怕是难免一场交战。不过幸好,自己这边人员充足,又带着许多神器,加上天工坊的符咒,即使正面交锋,也不会落下风。
“两位前辈且慢。”
半空中一条巨型的鳐鱼,掀动着鼓噪的风声,扬起了下方盐池的颗粒,仿佛下了一片细雪。飞鳐上站立着三个人,姽婳在最前方,脸上含笑,望着下方的人群,朗声说:“十二京派发千年盛宴请帖,关掌门,请接请帖。”
“临墨神官?”关山岳霎时丢下了剑魔,快步走到临水边,热切地望着头顶的鳐鱼,伸出双手手心冲上,好像等着迎接一个即将成真的美梦。
姽婳也没有再为难,将请帖抛在空中,让信笺缓慢飘下。关山岳双手承接,差点克制不住嘴角飞扬,把自己身上的掌门格调都笑没了。
旁边的单北浑看得浑身不适,满脸鄙夷,一个迅猛转身,打算回自己的洞穴里。但是站住脚定睛一看,发现眼前是一片狼藉,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追赶何贞的一场混战,已经把洞穴给摧毁了。
姽婳大概是故意的,冲着他的背身高声说:“这次千年盛宴,各大宗门都接到了邀请,包括合欢宗的掌门蜂姑……”
单北浑猛然转过身,“你到底想说什么?!”
姽婳悄然一笑,“请帖有限,只能派发给各个白道宗门的掌门,旁人要是想看一眼千年盛宴,只能跟掌门搞好关系,加入随行队伍。”
单北浑冷笑,“我不稀罕什么盛宴。更别说为了这个破宴会,还要卑躬屈膝,跟一条癞皮狗一样!”
他看似在骂姽婳,其实旁边的关山岳脸色更难看。姽婳倒是无所谓,还打趣了两句,“可惜了,给谁派送请帖这事我不能做主,不然我一定要留一张给剑魔前辈。”她一扭身跟两旁的蓝香主画中仙,还有黄香主竹翁摆摆手,示意他们事已经办成,驾着鳐鱼离开。
三个人飞在稀薄的云层中,姽婳忽然发话,“我有点事情,要离开一会儿,你们在须臾海等我。”
她独自从飞鳐上飘荡下来,回到星愁涧的范围,找了块冒出海面的礁石落下,冲着四方打了声口哨,“出来吧,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半晌,秦朗才磨磨唧唧地现身,他可能是游过来的,身上衣裳湿乎乎,见了姽婳恭恭敬敬距离几步,踩在礁石的边缘一小条,“阁主,她们要返回开明不死树,旋即就要赴七月十五之约了。”
姽婳点点头,“你去跟上,别让她们两个死在伏阴山了。”
“我一个人啊……”秦朗嘟囔了一句,成功收获了姽婳一个警告的眼光,于是闭嘴了。但是他想了片刻,又很不服地开口,“他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当初联合起来围剿我们,把无相阁赶尽杀绝,为什么还要保护她们?”
“你不懂。”姽婳不想多讲,含糊地搪塞了一句。
“我确实不懂……”秦朗却有点不依不饶,“您已经成功潜入了天语书库,现在简直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不利用这一点搅动大荒,让这些正道联盟自相残杀?”
姽婳有点烦,“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就报仇了啊。”秦朗理所当然地说。
姽婳用看三岁小朋友的眼光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被联合剿灭吗?”
“因为……因为我们被定义为邪道,他们忌惮我们随意变形的力量?”
“表面上可能是这样的,但是深层的原因是,这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我们报仇了又怎么样?我们能回到过去的辉煌吗?不行,因为我们已经被规则摒弃了,我们被打上了一则罪孽烙印,永远不可能被接受。”
“那怎么办?那我们不是完蛋了吗?”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报仇,是改变规则。”姽婳定定注视着他,“我们要破坏那个给别人打烙印的机器,然后破坏根据不同烙印审判人的体系,这样,我们就能脱离桎梏,达成自由了。”
秦朗琢磨了半天,还是糊里糊涂的,“我还是不懂,具体怎么办呢?”
“首先,你要按照我说的,保证那两个人的安全,保护她们活着从伏阴山回来。”
“好、好吧。”他懵懂地点点头,“只要是阁主吩咐的,我一定肝脑涂地。”
一阵忽然转向的海风,带来了一丝陌生的气味,姽婳鼻尖轻耸,嗅到了那股气味,悄然飘转到远处另一块礁石内侧,看见一个男子,成大字型展开,正把自己烙饼一样平平地贴在石块表面。他有点木呆,此刻受了些惊吓,眼珠子瞪得奇大,飘逸的长须在风里凌乱。
姽婳吹了声响哨,“这么远能听得清吗?”
帝戎僵硬地扭过头,保持了这么久的姿势,浑身骨头都在咔咔作响,“确实有点难,但是我掌握到关键消息了。”
“是吗?什么关键消息?”
他咳了一声,严肃起来,一振衣袖跳上了礁石和姽婳面对面,“你不是临墨神官,你是一只无相妖变的!”
姽婳挑起嘴角,一丝紧迫感都没有,“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喊得再大声也没有人听得见。”
“说的对,我得……快快返回大荒中山,我得广而告之,让白道联盟都知道。”
姽婳点点头,“说的对,但是凭你一个小小宗门弟子的身份,谁会听你的呢?”
“我……”帝戎被她问蒙了,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我可以禀告师父,让她替我广而告之。”
“得了吧,首兕仙尊偏安一隅很久了,在白道联盟里也没什么声望。”
帝戎又愣住了,“你怎么知道,首兕仙尊是我师父?”
姽婳开心得前仰后合,“你师父光教你修炼,没教点人情世故吗?自己什么没问出来,先让别人三两句摸清老底,你是怎么在外混这么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