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公鸡还没打鸣,孟楚瑜便被沈涟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她迷迷糊糊抓着被角不肯撒手,镶着珍珠的护甲在粗布被面上勾出几缕丝线:"才卯时!本宫在宫里都是睡到日上三竿......"
"王屠户的母猪跑了三头。"沈涟往她怀里砸了件沾着草屑的粗布短打,"再耽搁,母猪崽子都要生路上了。"
孟楚瑜抱着衣裳瞪圆了眼:"你真让本宫去逮猪?"
"或者留下来给大黄铲屎。"沈涟系紧腰间缠着铜铃的麻绳,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檐下冰棱折射的晨光里,她束发的红绸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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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的泥地上印着凌乱的蹄印。
孟楚瑜捏着鼻子蹲在粪堆旁,锦缎绣鞋早裹了层黄泥,发间还挂着几根稻草——方才翻篱笆时被沈涟"失手"推了一把。
"这蹄印边缘发虚,定是母猪怀崽后蹄甲增生。"她突然指着泥坑开口,指尖在虚空中划出弧线,"往北走的脚印间距渐宽,必是寻着水声去了溪边。"
沈涟正往树干上系麻绳的手顿了顿。
晨光漏过枝桠,斑驳落在少女沾了泥点的侧脸上,将少女认真的面庞衬得更具人间烟火气。
"公主殿下倒是精通猪道。"她甩过绳结,唇角却无意识翘了翘。
孟楚瑜倒没有意识到沈涟话中的调侃,反而骄傲地扬起下巴:"太傅教过,万物皆有迹可循......哎你等等!"
话音未落,沈涟已顺着绳网攀上老槐树。高处传来铃铛清响,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
沈涟站在老槐树最高的那枝树枝上,那高度足有十余尺高,孟楚瑜在树下一阵心惊。
沈涟极目远眺,果然望见了那串脚印走向了小溪边。
她顺着绳网跳下来,向孟楚瑜招招手,“还真被你说对了,走吧小神探。”
孟楚瑜听她这话有些羞恼,一边嘟囔着一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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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升至中天时,两人终于在芦苇荡里堵住了最后那头花斑母猪。孟楚瑜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追到溪边,眼看那畜生要往深水区蹿,竟不管不顾扑上去抱住猪脖子。
"松手!"沈涟甩出麻绳缠住猪后腿,"它一甩头能撞断你肋骨!"
"本、本宫......"孟楚瑜整个人挂在猪背上颠簸,金丝腰封都蹭开了线,"在围场......骑过西域进贡的......野牛......"
沈涟望着在泥水里滚作一团的少女,忽然想起三日前她对着破碗落泪的模样。手腕一抖,铜铃精准击中母猪耳□□位。待那庞然大物轰然倒地,才慢悠悠补了句:"殿下这骑术,倒是适合去南疆训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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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补屋顶时,孟楚瑜终于见识了沈涟在京城的落脚处。
城南陋巷深处,旧屋前栽着棵歪脖子枣树。推开门,霉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屋内不过方寸之地,墙角堆着捆扎整齐的悬赏令,梁上悬着各式兵器,最显眼的却是窗边一盆蔫头耷脑的兰花。
"这是......"孟楚瑜指尖抚过剑架上的莲花纹面具。
"接活时的行头。"沈涟拎着瓦刀往门外走,"酉时前补不完屋顶,今晚就睡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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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的细雪总是时有时无。孟楚瑜蹲在李婆婆家漏水的屋脊上,看着沈涟如履平地般在瓦片间穿梭,忽然将罗裙往腰间一扎:"给本宫递瓦!"
"你会补?"
"少瞧不起人!"她夺过瓦刀,学着沈涟的样子抹灰泥,"去年秋猎,皇姐的帐顶叫熊瞎子拍了个窟窿,还是本宫......"
话音戛然而止。碎瓦从颤抖的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沈涟望着少女瞬间苍白的脸色,想起昨夜在枣树下听到的梦呓。
听坊间传闻说,因为小公主意欲陷害长公主的驸马,便被贬成了庶民。
"抹灰要顺时针。"她突然握住孟楚瑜的手,带着她在瓦片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像这样。"
细雪斜斜掠过交叠的指尖。孟楚瑜怔怔望着沈涟低垂的睫毛,忽然发现她眼尾有粒朱砂小痣,随着眨眼忽隐忽现,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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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两人在补好好屋顶后,回到了沈涟在京城里的落脚处。
她们一起躺在屋顶上晒月亮。
远处皇城的灯火映亮半边夜空,恍如倒悬的星河。
"你为何要接这些琐碎差事?"孟楚瑜戳了戳身旁人的胳膊,"以你的身手,劫富济贫不是更快意?"
沈涟往嘴里抛了颗花生:"王屠户的媳妇快临盆了,丢的母猪是给孩子备的满月礼。李婆婆的独子战死沙场,屋顶漏了三年都没钱修。"
她转头看向瞪圆眼睛的少女,"你以为的江湖是什么?"
"该是......"孟楚瑜望着银河呢喃,"该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沈涟忽然翻过身,侧身面向她,带着皂角香的长发垂落在孟楚瑜耳畔:"那殿下可知,李太白写'千里不留行'前一句是什么?"
温热呼吸拂过颈侧,孟楚瑜攥紧了身下的瓦片:"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错了。"沈涟指尖点上她急跳的脉搏,"是'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檐下铜铃被夜风惊动,叮咚声淹没了骤然急促的心跳,"而这侠骨,是要从泥里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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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沈涟被啜泣声惊醒。
孟楚瑜蜷缩在隔壁榻上,泪水浸湿了绣着金线的枕巾。
月光漏过窗棂,照见被她紧攥在手中的半块玉佩——孟楚瑜曾提过,那是去年生辰,长公主亲手系在她腰间的。
沈涟轻手轻脚翻出伤药。白日补瓦时,她早瞧见公主掌心被瓦片割破的伤口。
药膏将将触到肌肤时,睡梦中的人突然呓语:"阿姐......楚瑜学会补屋顶了......"
悬着的手顿了顿,最终将药瓶轻轻放在枕边。
沈涟望着窗外枣树投下的碎影,忽然想起自己灭门阎罗殿那夜,也曾对着满地尸首轻声说:"师父,涟儿学会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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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启程前,孟楚瑜偷偷往窗台花盆里埋了颗东珠。
"作甚?"沈涟抱臂倚着门框。
"本宫......本宫看这兰花要枯了!"她梗着脖子嚷,"东珠粉最是养花,等来年开了,折一枝供在我阿姐案头......"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涟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将个油纸包塞进她怀里。打开是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形制粗糙,甜香却与宫中无二。
"李婆婆给的谢礼。"她转身牵马,束发的红绸在晨风中飞扬,"吃不完的,留着哄大黄。"
孟楚瑜咬了口糕点,突然笑出声。
原来江湖的滋味,是瓦片上未干的雨雪,是掌心结痂的伤,是陋巷深处一包用东珠换来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