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苏家,柳月影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去给柳老板扫墓。
柳家没什么根基,柳老板年少发迹,白手起家,是以柳家没有所谓的祖坟。
只在家中富裕后,将祖父母的坟迁到了一处风水极佳之地,后来柳老板也埋在了这里。
小四赶着车,将柳月影送到了一处矮山的山脚下,便乖乖的在那里等着。
柳月影独自一人,提着装满香烛与纸钱的小筐上了山坡。
却意外的在此遇到了柳林氏,她的娘亲。
城中沸沸扬扬的传闻,柳林氏当然听说了,可柳月影并未回家,她无从寻起。
到底是亲生母女,柳林氏稍一思量,便知柳月影定会来此。
一瞧见柳月影,柳林氏便两步上前,有些急切的握住她的手,道:“城中传言可是真的?你当真被赶出侯府了?”
柳月影抿了抿唇,不想多做解释。
柳林氏秀眉一拧,道:“月儿,你怎地总是这般让为娘不省心呢?走,娘亲陪你回侯府,登门道歉!”
柳月影微微蹙了蹙眉,道:“我不去!”
柳林氏急了,“你可知外面的人传得有多难听!?”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月儿,你怎么这么大了还这么任性?你可知被夫家休弃的女子,余生该有多凄凉艰难?难道你年纪轻轻便要守着娘亲过活吗?你爹爹早死了,柳家再给不了你什么了!即便他活着,也得被你给气死!”
柳月影心头一刺,霍然抬眸,看向柳林氏,道:“娘亲,我是同苏离川和离,并非被休弃!我能自力更生,还能赡养娘亲,您不必担心。”
柳林氏愣了愣,下意识道:“可是、可是星儿还在侯府啊!你是她姐姐,怎能不管她?可怜的星儿,女儿生来不全,你那个婆母定要为难于她的啊!她、她以后的日子可如何过?”
说着,柳林氏便哭天抹泪起来,拉着柳月影的手,泪眼婆娑的哭求道:“月儿,月儿你听娘的话,跟娘回去低个头、认个错,别再闹了,好不好?”
柳月影用力的抽回自己的手,认真的看着柳林氏,尽可能心平气和的道:“娘亲,我不是在闹,其实我同苏离川早该和离了,拖到如今,还能给彼此最后一分体面已是难得,难道还要等到彼此撕破脸,徒生怨恨不可吗?!和离时,我已将嫁妆尽数留给了星儿,是我做姐姐的给她最后的关照。”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以后,我和她都是娘亲的女儿,可她却不再是我妹妹了。”
也许,早在她不顾柳月影死活,自荐枕席入了侯府时,就已不再是她妹妹了。
柳林氏恼怒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是切不断的亲缘。你若不认星儿是你的妹妹,又何必再认我这个娘亲!”
柳月影只觉得心口一窒,连带着呼吸都有些泛起疼。
柳林氏软下口气,拉起柳月影的手,道:“月儿你打小就懂事,心肠软,娘知道自己偏心星儿,可星儿不易啊,月儿会体谅娘亲的,对不对?你听话,回侯府去吧,星儿不可无人照顾啊!”
说着,便想拉着柳月影下山去。
柳月影猛地甩开柳林氏的手,红了一双明眸,“娘亲既知晓自己偏心,就不能少偏心一点吗!我也是个人,为何就要一直懂事?您让我回侯府就为了照顾星儿?那我自己呢?我的幸福与欢愉呢?娘亲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
“当初星儿入侯府为妾,手段不光彩,娘亲未有一句责备。您扪心自问,您就当真赞同吗?如若当初做出此事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娘亲又是何种态度?!
“说了这许多,娘亲可有问过我缘何要同苏离川和离?可有关心过我净身离开侯府,以后如何过活?娘亲听到那些传言,只觉得脸上无光,只想到了星儿如何,可有真正担心过我?!”
泪涌出眼眶,柳月影含泪控诉着,“娘亲,我也是您的女儿啊!!”
山风呼啸而过,如声声悲鸣,并不寒凉,却无端的感觉格外冷。
被苏离川扇了一巴掌时,她没哭;被苏家步步紧逼时,她也没哭;可面对亲娘看似温言软语的苦苦哀求,柳月影只觉噬心刻骨的疼。
只因这句句关怀,声声哭求,没有一句是为了她。
柳林氏呆愣住了,含泪凝视了柳月影良久,脸色惊白,终是只字未言,离开了柳老板的坟前。
面对女儿的声声质问,她竟辩不出一个字。
山风吹起柳月影的裙摆,她独自一人呆站了许久。
抬手略带了一丝狠劲,倔强的抹掉脸上的泪。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委屈,轻提裙摆,端然跪在了爹爹的坟前。
***
柳月影的童年实在算是过得很好。
柳林氏一胎双生都是女儿,柳老板也未曾不满过,反而将女儿疼成了眼珠子。
柳星辰有娘亲格外的照顾疼爱,而柳月影皮实得像个小子,成日家没个消停的时候,常常被娘亲忽略。
爹爹便格外心疼柳月影。
这个世道,柳老板一介商户总是矮人一头的,可也因为有银子,才保证了柳月影姐妹优渥的生活。
小时候,她想读书认字了,爹爹便给她请先生过府授课;她想学记账算术了,爹爹便将她带在身边,他教不了的便请赵五爷他们这些经年老掌柜们教,虽没固定的师父,但她这样到处“偷师”也偷了个“五花八门,融会贯通”。
小时候的月影太顽皮,爬树掏鸟蛋、下河捞螃蟹、入山捉蚂蚱、上房放纸鸢,爹爹都没太苛责过她。
娘亲时常说她一点女儿家的端庄持重都没有,爹爹便会回护道:“女儿家立世艰难,最好过的便是出嫁前的十几年,不趁这时候玩要什么时候玩?嫁了人得端庄持重一辈子,你急个什么劲儿!”
回回怼得娘亲哑口无言。
记得有一回,柳月影和许文悠结伴去城郊的庄子上。
虽有小厮丫头跟着,却没长辈约束,小姐妹俩玩得忘了形,便钻进了山里,跑得太快,丫头们把人跟丢了。
柳月影和许文悠看着漫山遍野的野花和野果,过家家、讲故事、摘野果、抓野兔,玩得不亦乐乎。
玩累了便窝在背风的树下睡了,待一觉睡醒天光都暗沉了下来。
她们是玩美了,可许柳两家快急疯了。
丫头跟丢了小姐们,找了一圈没找到,便急慌慌的跑回庄子上通知各府小厮一同寻找。
找了几个时辰眼见着天都要黑了,小厮丫头们都急了,便通知了府上。
许家父母跟着柳老板一同来了庄子上,派出更多的人马去找。
可人还没进山呢,便见小姐妹俩手拉手,摸着黑的从山里出来了。
俩人发髻散乱,衣裙褶皱,形容狼狈,小脸儿和花猫似的,唯有那眼睛亮晶晶的透着兴奋。
许家父母的一腔担忧化成了怒火,一边打骂着许文悠,一边拉着孩子回家了。
柳老板无奈,赔着笑送走了许家人,回头看着花猫一样的女儿还有脸冲他呲牙笑呢,无奈的点了点她的额头。
回府的路上,柳月影乖乖的说了为何会在山中这么晚,实在是她和许文悠玩累睡着了,醒了也被眼前暗沉的天光吓了一跳,忙结伴往山外走。
她自小进山玩,对庄子一带的山脉很熟悉,并不会走太深,自然不会迷路,只是两个小孩子脚程慢,是以耽误了时辰,让父母担心。
柳老板什么都没说,可回了家柳林氏不依了,气急了便要教训顽劣的柳月影。
柳老板错身挡在了柳月影跟前,道:“好了,她既已说了实话,便不要打她了。”
柳林氏气得不行,也是头一回顶撞自家夫君,“老爷就这般纵容她,这孩子哪还有一点像个女儿家?丝毫不像星辰那般娴静温柔,说句实话便可不受管教责罚了吗?老爷迟早有一天会把她惯得捅破大天的!”
柳老板拧起眉不满道:“她自小便是这样的规矩,我只要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即便做出再出格的事,只要勇于承认、承担后果,不推卸责任就好!再说她一个女儿家,能捅破什么大天!”
话不投机半句多,柳林氏气得肝儿疼,甩手便走了。
柳老板并非一味纵容柳月影,在公事上,他一向严苛,一旦柳月影做错了,那手板打得从不心软。
就在柳月影出嫁的第二年,爹爹病了。
热毒瘀结于肺,以致肺叶生疮,肉败血腐,形成脓疡,伴随发热、咳嗽、胸痛,时而伴有血痰。
柳月影自侯府回娘家,日日衣不解带、茶饭不思的侍奉在爹爹病榻前,看着他日日消瘦,却束手无策。
遍请渝州城中的名医,可每个人看过爹爹的脉象后皆是一脸的无能为力。
药方改了又改,皆只是续命而已。
若苏老太爷还在,或许能有一丝希望,可彼时苏老太爷已离世多年,任谁也无力回天。
爹爹病到后期时,整个人都很消瘦,小腿浮肿,腹内积水,肚子显得格外的大,很是骇人。
柳月影一日三餐的伺候汤药参汤,累了便趴在爹爹的病榻旁小眯一会儿,可爹爹被病痛折磨着,根本睡不下,那肿胀的腹部压得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呻吟声不绝于耳,煎熬着自己,同时也熬得柳月影瘦脱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