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还在思量着如何合情合理的不陪苏离川北上京都赶考时,天意便送来了一个极好的借口与理由——老太太病了。
虽说老太太这两年一直缠绵病榻,可总有精神好的时候,只是总发虚,得好生养着而已。
可这日一早,孙嬷嬷照常唤老太太起身,竟意外的发现老太太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已不省人事。
孙嬷嬷慌了神,忙不迭的着人去请柳月影。
柳月影得了信儿,二话不说便将孙郎中请了来。
孙郎中一通诊脉扎针后,只沉沉的叹了口气,“人上了年岁总会有诸多不适,百病皆由心,老夫人还是要放宽心些,莫要想太多。”
柳月影沉默了,她无从知晓家中接二连三的糟烂事又让老太太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只知她自己都觉得闹心,更何况老太太了。
即便孙郎中一顿“折腾”,也没将老太太折腾醒,只是汤药能灌进去了。
孙郎中明言,若老太太觉得睡着安生些,便让她睡吧,睡够了自然会醒的。
自此,柳月影便留在了青松院,直接在老太太的床榻旁支了个贵妃榻,日夜守在老太太身边。
床榻上稍有点儿声响,她便会惊醒,悉心的查看老太太是否哪里不妥。
就在柳月影忙着照顾老太太的同时,柳星辰却主动提出要陪苏离川北上京都赶考。
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了苏离川,如今只是来知会柳月影一声罢了。
彼时,柳月影正捺了热帕子,为老太太擦拭脸颊、脖颈和手脚。
她微微撩起羽睫,看向规规矩矩站在她眼前的柳星辰。
自打她生产后,柳月影也没探望过她。
那日苏玉怀伴着哭声的控诉言犹在耳,相比亲妹妹,她反而更信苏玉怀的话。
那孩子年岁虽小,却知书达理,向来听话懂事,从来都不是满口谎言的孩子。
再者,苏玉怀往日里同柳星辰无甚交集,无缘无故的又为何要污蔑她、推倒她?
而她的亲妹妹……
她的妹妹弱不禁风,惹人怜爱,却是泪中带毒,话中带刀。
实在不是她不想信任她,只是她有太多次的“前科”。
她也没有当面质问过柳星辰,问什么呢?问她有没有教唆丫头们说那些话,还是问她缘何要如此往亲姐姐的身上泼脏水?
皆没有意义,除了狡辩与眼泪,她不会承认的。
柳月影再不想听她任何一句泫然欲泣的哭诉,只觉得满心疲惫,什么都不想再管。
可看着柳星辰那张蜡黄消瘦的脸,柳月影还是忍不住道:“你骤然早产,大伤元气,理该好生调养的,当真要陪着夫君北上京都?”
其实,李郎中曾建议柳星辰坐满两个月的月子,她不到日子便出了月子不说,还要远行。
奔波辛劳就算身体康健也未必吃得消,更何况柳星辰的脸色这般差。
闻言,柳星辰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姐姐不想让我去吗?姐姐能陪夫君北上赶考,我缘何不能?况且,姐姐如今分身乏术,要忙着照顾老夫人。夫君也需人伺候,毕竟他贵为世子爷,同那起子穷书生是不同的,说到底我也是在为姐姐分忧啊!”
听着柳星辰凉飕飕阴阳怪气的话,柳月影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淡淡道:“你想去便去罢,身子是你自己的,仔细着些吧!”
说罢,继续捺了热帕子,专心给老太太擦拭着双手。
柳星辰笑了笑,慢悠悠的福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青松院。
她想得很好。
她不信苏离川没有听到近些时日府中的流言蜚语,此时定是他对她们母女最为愧疚的时候。
她要趁着他对她还有怜惜时,再为他生一个孩子!
一来证明她能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二来也是稳固她在侯府的地位。
她要陪苏离川北上,陪着他、看着他一甲登科,金榜题名。
从春闱到放榜,再到殿试皇帝钦点状元郎,满打满算,他们要入了夏才会返回渝州。
这小半年的时间,她要走入苏离川的心里。
既然曾经他能同柳月影两情相悦,那么她同柳月影是孪生姐妹,有着相同的容貌,甚至相同的身子,为何她不能?
更何况,她比柳月影更温柔小意,娇弱可人,眼眶一红便是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男子不都吃这一套吗?
她柔情似水,满心满眼皆是他,恰如菟丝花攀藤而生,全心全意的依附于他,能极大的满足他身为男子的自尊心。
离开侯府,两人相处大半年,他总会真心看到她的!
柳星辰唇角挂着笑意,眼底却是浓浓的阴郁,打眼看去,竟让人不禁生出一丝森寒。
她挺直瘦骨嶙峋的脊背,一步步慢慢走进冬末稀薄的阳光中……
***
入了夜,迎春苑中点着八盏落地烛台,将不大的内室照得灯火通明。
青鸾坐在软榻旁,伴着莹莹烛光,用软帕悉心的擦拭着琵琶。
苏霓裳毫无形象的趴在矮几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茶盏盖子,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烛光下的生母。
倏然,苏霓裳轻声道:“姨娘,我想去选秀。”
青鸾捏着软帕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苏霓裳,眼中浸着担忧,声音依旧柔软,“可是夫人寻过你?她说了什么?要你入宫为世子爷铺路?”
之前,李氏提议要苏云意去选秀,青鸾是知晓的。
她赞同柳月影的想法,苏云意是侯府的嫡出千金,又不是一定要去选秀博那份如履薄冰的富贵,何必呢?
苏霓裳眉梢一挑,眼中滑过毫不遮掩的不屑,道:“我不是为了旁人,是为了我自己。”
年方二八的少女,恰如那迎着朝阳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沁着露珠,最是娇嫩的时候。
娥眉不扫而黑,朱唇不点自浓,鼻梁处一颗小痣并未让美玉微瑕,反而更添一抹灵动与俏皮。
苏霓裳坐直身子,探过矮几握住了青鸾的手,执着的盯着她,徐徐道:“姨娘,待我入了宫,我会争气,博君欢心,让姨娘在府中过得安稳,再不受气。若有来日,我定为姨娘争个诰命,堂堂正正唤姨娘一声娘亲。”
青鸾的鼻尖有些泛酸,抿唇一笑,道:“我在府中挺好的,这些年未受什么委屈。”
“爹爹待姨娘是好,可这后宅毕竟是女人的天下。这些年咱们得嫂嫂照顾,万事周全,什么都不缺。可是……”
苏霓裳眼波一转,浸满了不屑,道:“我冷眼瞧着,这大半年大哥是愈发糊涂了,嫂嫂不是个安于现状、吃亏受辱之人,端看她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家业便可知。姨娘,我们靠不得旁人,靠人人会跑,靠山山会倒,唯有靠自己!”
青鸾深深的看着苏霓裳,这孩子像她又不像她。
她继承了青鸾精致的眉眼,却有青鸾没有的浓烈妖媚,眼底是属于年少的无惧无畏,也有不服命运的抗争。
青鸾垂眸苦笑,罢了,终是因为她,她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才会带给孩子如此的艰难。
她垂眸看着怀里的琵琶,微微抬手,将伴了自己半生的琵琶递到了霓裳手中,她能给女儿的着实不多。
霓裳打小受教于青鸾,一手琵琶技艺不遑多让。
当年,青鸾一曲琵琶惊艳渝州城,如今也愿霓裳能用琴弦勾住君心吧!
***
柳星辰陪苏离川北上了。
柳月影的生活依旧平静且忙碌,因着要照顾病重的老太太,开年后,她便极少去柜上。
当她得知苏霓裳要去选秀时,柳月影沉默了许久。
之前李氏要送苏云意去选秀,她便表达过不满。
可霓裳与云意不同,出身不同,性子也不同。
嫡庶尊卑有别,虽柳月影自己并没有很切身的体会,但她也知道,在正儿八经的高门显贵的家族,庶出子的身份是极其尴尬的。
妾室姨娘永远是当家主母的奴婢,庶出子也是嫡出子的奴才,永远矮人一头。
可没有人想要平白的矮人一头。
霓裳是庶出女,又有一个世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生母,人生路自然更艰难些。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走怎样的路。
如若这是她的选择,柳月影无话可说。
她同当初明白苏云意一般的明白苏霓裳。
不说旁的,单说苏霓裳将来的婚事,当由主母做主,姨娘是说不上话的。
就李氏那心性,能好心眼的给苏霓裳选择什么“好人家”,柳月影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
既然如此,何不抗争一回?
柳月影做不了太多,只能尽己所能的给她安排周全。
府库里存的上好衣料翻出来,紧赶慢赶给苏霓裳做了几身新衣裙,又跑去城中的翠澜阁打了好几副精巧的首饰,算是为苏霓裳添妆。
送苏霓裳离家的那日,侯府门前稍显寥落。
苏茂一早出门遛鸟去了,李氏压根不会大动干戈的亲自来送一个庶女,只有青鸾和柳月影。
门口一辆最普通的马车,一个车夫外带一个丫头,丫头手中抱着个包袱,便是苏霓裳所有的行囊。
看着这堪称简陋的一行人,柳月影心头泛酸。
说起来,这是苏霓裳头一回出远门,还是北上京都。
如若她一朝入选,从此便是再难相见,算得上是女儿家出嫁了。
可只因她是个庶出女,可有可无,偌大的侯府无人在意。
柳月影心头堵得厉害,却说不出阻拦的话,只因她能从少女那双明眸中看到对命运的抗争,对未来的野心。
雏鸟终要离巢,无论未来的路上是风霜雨雪,还是荆棘丛生,她都要独自一人面对,即便遍体鳞伤,也要誓死闯出独属于自己的一片繁花盛景!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掩住心底的难过,上前攥住苏霓裳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娘在府中,你放心。”
生来便不能光明正大的喊一声娘亲,不得不说更是对妾室和子女的一种摧残。
苏霓裳深深的凝视着柳月影的双眼,她眼眶微微泛起红,却扬起一抹肆意张扬的笑,慢慢后退一步,双手交叠触额,正经的向柳月影行了一礼。
遂看向台阶上端立的青鸾。
女儿没哭,娘亲亦没哭。
迎着阳光,少女绽开此生最纯真、最美艳、最真心的笑容,只愿娘亲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