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川涨红了一张俊颜,实在是羞于启齿。
那日,柳月影照例带着柜上的伙计和府中的小厮们出门走货,要将一批刚收上来的川乌送到渡口,走运河北上。
一般时候,走货不需要柳月影亲自去,可这回新谈成的买家诚意满满,亲自南下到渡口接货。
因着是熟人关系介绍的北方药行大户,对方又如此有诚意,柳月影便亲自前往,总要和对方见一面,应酬一番,也好稳定关系,以便长期合作。
柳月影也不是头一回押货了,鹿鸣山一带又常年安稳,谁知就是这一回竟出了事。
十余名伙计和小厮,最后只跑回来一个,带着一身伤,撑着最后一口气,到了承恩侯府只来得及喊一声:“路遇山匪!”就咽了气。
苏家知道出事了,忙安排家丁找人,却一直没有结果。
赶到事发地,看到的也只是泼溅了一地的斑斑血迹,连一具尸首都没有寻到。
这种境况,是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往最坏的结果去想。
一个多月过去,人人心中都默认了柳月影已死。
随行的那么多伙计都没了,她一个女子落入山匪手中还能活命吗?
不死也只能当她是死了!
自小的情意,多年的陪伴,婚后的和谐,回忆铺天盖地将苏离川淹没,让他苦闷不堪,不愿接受更不愿面对,日日醉酒逃避现实。
终有一日喝多了,错将柳星辰当做了柳月影,这才有了这一桩荒唐事。
是啊,孪生姐妹,怎会不像呢?
酒醒后的苏离川懊恼不已,自厌、愧疚、悔恨交织,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星辰一直云英未嫁,他糟蹋了人家姑娘的清白总是要负责的。
可若是一个寻常女子便也罢了,好生抬进府为妾,喜不喜欢的也锦衣玉食的养着便是了。
问题是,这是柳月影的孪生妹妹,首先他自己心里的坎都过不去。
月娘尸骨未寒,他便和人家妹妹有了苟且,这哪里是君子所为?
本想拖一拖此事的,谁知月余后,柳月影的母亲柳林氏带着柳星辰上了门。
柳星辰有孕了。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快要将苏离川整个砸懵了,一时全然不知该如何解决才妥当。
苏离川的母亲——大房夫人李氏却欢喜得很,柳月影嫁入苏家五年,至今无所出,她早有不满,如今从天而降的一个孙儿,她怎会不惊喜?
苏家是有爵位的,苏离川是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若无后那么这世子之位便要旁落他人,这如何使得?
是以,苏离川的这桩荒唐事各方有各方的思量,唯有母亲李氏是满心的欢喜。
她全然没想过,原配少夫人刚“过世”才不满三月,承恩侯府便给长房长子续弦有什么不妥。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档口,柳月影竟活着回来了!
柳月影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苏离川,他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像个孩童一般。
心底轻叹,她淡淡道:“此事不急,容后再议,我要去青松院看望祖母,柜上的事还要处理,夫君先请回吧。”
这批货出了事,北方的买家没接到货,还没给人一个交代,总是要周全的。
她离开三月,动静闹得这样大,柜上一定知晓了,有几个老掌柜撑着,生意一时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可小问题一定不少。
二房三房见大房出了乱子,趁机生事也是意料中的。
所以,她真的很忙。
苏离川心中也有数,事总要一件件的解决,忙点头道:“好,祖母听闻你出事,更是病上加病,如今你回来了,总是要去看看的,也好让祖母安心。”
柳月影点点头,不再多言,扶着春禾的手出了正房。
老太太身子不好,常年卧病,柳月影出事,定要吓坏她了。
若说这苏家有什么人是让柳月影当真放不下的,曾经的苏离川自然是一个,另一个便是苏老太太了。
进了青松院,伺候老太太的几个嬷嬷见到柳月影都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少夫人平安回来了便好,老太太惦记得紧呢!”
柳月影点点头,笑了笑。
还未进内室,便听老太太颤巍巍的声音传来:“是月儿吗?是月儿回来了吗?”
柳月影忙快步进了内室,看到床榻上斜倚着迎枕,满面病容的老太太,便是鼻尖一酸,几乎扑到了榻边,“祖母,月儿不孝,让您担忧了!”
老太太缠绵病榻多年,早已不管府中事,可对这个孙媳妇儿却是打从心里疼惜的。
日日伺候汤药茶水的孙媳妇儿突然不见了,嬷嬷们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还是告知了老太太。
本就重病中的老太太听闻柳月影被山匪掳走了,当即一口气没上来便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日日以泪洗面,差点哭瞎了眼。
如今看到柳月影好么样的出现在她的榻前,还觉得是在做梦,颤抖着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抚摸上柳月影的脸颊,来回摩挲着,喃喃道:“真是月儿回来了?不是老婆子在做梦吗?”
孙嬷嬷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道:“老太太,真是少夫人,她平安回来了!只要少夫人回来,老太太的病就好了大半了,可不能再哭了,伤身子啊!”
柳月影抱住老太太一只手,泪眼婆娑,却在真心笑着,“祖母,月儿回来了,您别担心了,月儿伺候您喝药好不好?”
“好、好好!”
老太太一眼不错的盯着柳月影,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一般。
柳月影比以往更加耐心细致,如照顾孩童一般的伺候着老太太喝了药,漱了口,又给她身后垫了个软垫,让她倚靠得更舒服些,祖孙俩这才有功夫说话。
老太太舒出了口气,感慨道:“当真是吓坏我了,听闻你出事,我真是……真是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就此去见你祖父了,即便见了你祖父,我也是无颜的!”
“祖母快别说傻话,您好好的,一定长命百岁!”
老太太拉着柳月影的手不放,摩挲着,轻声道:“月儿,你受苦了啊!”
看这孩子的脸色,和她这重病缠身的老婆子一般苍白了,便知这些时日是不好过的。
柳月影鼻尖一酸,喉咙都哽得发疼。
出事至今,唯有祖母说了一句“你受苦了!”,苏家人不指望,竟是连她的母亲柳林氏都未说一字一句这样暖心的话。
“跟祖母说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虽说事情的大概是知晓的,也知是知府周汶将柳月影送回了苏家,可周汶所言“在别院休养”的鬼话,老太太同样不信。
可不同于苏家其余人心怀鬼胎的不信,老太太是真心实意想要知道柳月影经历了些什么。
“祖母,您信我,我并未失了贞洁!”
柳月影目光坚定而认真的看着老太太,她懒怠同旁人解释,清者自清,可却愿意认真的同老太太说明。
老太太嗔怪的觑了一眼柳月影,道:“真当祖母病糊涂了吗?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还能不知你心性?”
若当真迫不得已失了贞洁,柳月影是不会回来的。
柳月影笑了笑,心下一松,轻声道:“出城运货,途经鹿鸣山下的官道,遇到了一波山匪,货被劫了,随行的伙计们……都死了。”
柳月影眸光暗沉下来,都是柜上多年的伙计,个个拼了命的护着她,皆死在山匪的刀口下。
鲜血染红了泥沙土地,染红了她的衣裙,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若无他们的拼死相护,她都未必能逃过这一劫。
那一条条的人命,她又要如何还?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道:“我被逼到悬崖边上,心想就是死也不能落到山匪手中,便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了下去。”
老太太拉着柳月影的手都不禁紧张的攥紧了,好似要在她纵身一跃的瞬间拉住她一般。
即便她现在就在眼前,也止不住老太太的后怕和惶恐。
“可知是哪来的山匪?鹿鸣山的?”老太太问出这话都带着狐疑。
柳月影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是,估计是一波流寇吧,不是鹿鸣山上的。”
当然不是了,因为等她悠悠醒转,自己就在鹿鸣山的匪寨中。
照顾她的妇人解释说,山上知晓山下官道上出了事,大当家的忙召集人下山营救,寻了一天一夜才在悬崖下找到了重伤的柳月影。
峭壁上怪石嶙峋,悬崖下密林丛生,也许就是因着落下时撞到了哪里,有所缓冲,才让她命大的还留有一口气。
浑身的皮肉伤皆不要紧,只是她摔断了左脚踝,后脑勺好大一个包,已陷入昏迷。
寨中的郎中看过了,脚踝正骨后加了固定,可柳月影的头撞伤了,估计脑中有淤血,这才昏迷不醒,何时能醒端看天意了。
也许永远都醒不来。
如此,柳月影便在山寨中沉睡了,足足两月有余才在某一日的傍晚突然醒了。
这两个多月都是几个妇人轮流照顾她,得了大当家的令,谁也不敢怠慢了这位重伤的贵妇人,虽然没人知晓大当家为何要如此做。
见她醒了,几个妇人都喜出望外,忙找来郎中问诊,得知许是她脑中的淤血散了,人也就清醒了,大家都放下了心。
大当家同时得知了柳月影醒来的消息,便命人将她送去了周汶在城郊的别院,并通知了周汶。
从始至终,她都没能见到鹿鸣山的大当家。
柳月影暗自叹气,随行的十余名伙计都是鹿鸣山的山匪给安葬的,她竟没机会对人家当面说声谢谢,只能让那些妇人代为转达,终究是失礼了。
虽然出事后苏家为了侯府的颜面没报官,但却出动了全部家丁伙计,找人找得满城风雨,这么大动静,周汶怎会不知?
周汶也出动了小股衙役帮忙寻找。
本以为这么久遍寻无果,柳月影凶多吉少了,却不想突然有人传讯,她竟在自己的城郊别院中,周汶也是诧异不已,连夜便出了城。
见到柳月影,获悉了来龙去脉,周汶自当愿意出手相助,以自己的名义替她作担保,圆了这桩事。
世人多庸俗,未涉及自身利益的闲事都可化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何况柳月影一介女流,更是将这桩祸事染上了风月的颜色,总归是不好的。
无论是出于对女子本弱的同情,还是出于对柳月影的敬重,周汶都愿以知府大人的身份压一压外面的无稽传言。
这才有了周汶亲自送柳月影回苏家一事。
老太太安静的听完柳月影的讲述,虽然她说得极平淡,可老太太却听得胆战心惊,忙问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