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临近傍晚,柳月影才回到府中。
在府衙时,她一五一十的详述了当日遭遇山匪的过程,连带着被鹿鸣山雪狼营救的事,也毫无避讳的说明了。
周汶边听边点头,与他去城郊别院接柳月影时听到的一般无二,又结合麻袋里那俩人身上的书信,以及口供,此事已无任何疑窦,一目了然。
周汶送柳月影出府衙时,随口说了一句:“那俩贼人应当是鹿鸣山送来的。”
此话让柳月影暗自琢磨了一路,直到回了府依旧沉浸在思绪中。
她当日被鹿鸣山所救,都未跟大当家当面道谢,人家却屡次出手相助。
她明白,今日若无那俩贼人做人证,此案不会那么容易。
单凭周汶搜集证据都要一段时日,那么这段时日白老五还会不会出幺蛾子,谁都不知道,若白家再疏通运作一番,白老五压根就不会被收监。
柳月影一路沉思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海棠院,还未进院,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月娘……”
柳月影回过神,回头便见苏离川站在花园小径处。
一袭青衫,他站在万花丛中,夕阳余晖给他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微黄光晕。
“你回来了?如何?”
柳月影轻声应道:“白老五被收监了,具体如何判,周大人还需斟酌,也要看白家的态度。”
不是周汶不想当堂定罪,而是考虑到白家在渝州城中的地位。
白老爷子同巡抚大人的私交甚好,免不了要上下疏通,周汶现在定了罪也没用,白白安慰柳月影而已。
柳月影心中也明白,要想让白老五为那十余名伙计偿命是不可能的,白老爷子就算散尽家财也会保他的老来子一命。
达官显贵和升斗小民毕竟是不一样的。
但周汶也透了口风,流放是免不了的。
柳月影心口堵了多日的瘀气也算是散了些许,抬眸看向苏离川。
苏离川细细的端详着她的眉眼,余晖映照着她的俏颜格外温柔。
“我……我今日是想去府衙的,只是……”
“别说了,我都明白。”
柳月影独自一人站在堂上时,是有期许过苏离川赶来的,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来,过后再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苏离川叹了口气,朝她靠近了一步,放软声调道:“怎会闹成这样?”
闻言,柳月影眉心微蹙,不解道:“闹?”
苏离川语重心长道:“白家是城中大户,你同白老爷子都在商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生商谈,非要闹得对簿公堂?”
柳月影面色淡了下来,声调都没有提高,却带上了丝丝冷意,“那么夫君的意思是,白老五买凶杀人,抢了济世堂的货,杀了柜上十余名伙计,造谣我被山匪糟蹋了,我便如此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同白老爷子谈啊,在生意上讨回来,不必这般撕破脸。”
“那么夫君觉得,多少金银能换得回那十余名伙计的性命,多少财帛能买得回我的清誉?!”
柳月影话说得急,胸膛都略微起伏,眼眶也微微泛了红。
苏离川被堵得哑口无言,唇瓣张张合合也没吐出一个字,半晌,他看着柳月影微红的眼眶,心头又闷又堵,哑声道:“我只是……算了,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他深深看了眼她,便转身顺着花园小径往书房去了。
夕阳余晖已散,天光昏沉下来,柳月影看着苏离川慢慢远去的背影,水雾弥漫上眼眶,却咬紧了牙未让一滴泪落下。
曾经,她以为最懂她的人,最该在危机时刻义无反顾挡在她面前的人,最该无条件信任她、保护她的人,在昏暗的天光下越走越远,唯余满园花香阵阵。
有什么在悄无声息中,渐渐改变了……
***
春禾与夏蝉伺候着柳月影沐浴,趁着夏蝉收拾净室的功夫,春禾凑到软榻边为柳月影擦拭湿发。
白日里闹腾了一通,柳月影回来也不能安歇,府中这个月的用度账册送来了,她需得校验查看。
春禾有些心疼自家主子,方才她就在海棠院门口拐角处,听到了柳月影与苏离川的对话。
也看到了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红了的眼眶。
夕阳余晖下,眼中的那抹晶莹那样的刺心。
可转眼间,她便收拾好了情绪,将一切都压在心底,如往日一般未表露一分。
春禾看在眼里,却是心疼的。
“少夫人是不是对大少爷失望了?”
柳月影拨弄算盘珠子的手指一顿,便了然道:“你都看见了。”
“……嗯。”
柳月影继续对着账,矮几的一角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些铜板和散碎银两,是用来平账的。
偌大一个侯府,各院有用度,各房有开销,花园子、后厨、门房、针线、文房四宝等等,这些账琐碎又恼人。
就拿后厨来说吧,每个月都会有一点点出入,只要无伤大雅,柳月影都把账平掉。
不是她有多大度,而是俗话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有些事不能太清楚,一点米面肉油的事儿,没必要上纲上线。
“谈不上失望吧。”柳月影从小木盒中拿出五枚铜板,记入总账中。
“人和人之间的情意总是增增减减的,就像这账本一般。”
春禾眨眨眼,不甚明白。
柳月影微笑着递给她一把木梳,春禾接过为她梳理长发。
“人无完人,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契合的灵魂,两人能相携一生,大多是磨合多年的结果。
“夫妻也好,朋友也罢,他做了一件你不喜的事,自然而然会在你心中减一分。”说着,她从小木盒里拿出了一枚铜钱。
“若做了一件你赞许的事,自然又会加一分。”顺手又将那枚铜钱扔回了盒子里,“加加减减,端看最后有没有冲破你内心的底线。”
柳月影微微偏头,道:“如此,每个人在你心中总会有亲疏轻重的分别,对吗?”
春禾了然的点点头,笑着哄道:“少夫人在奴婢心中就是顶重要的。”
柳月影笑意加深,道:“你怎地也和夏蝉那丫头一般,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了。”
春禾抿唇一笑,试探的问道:“那……大少爷如今在您心中呢?”
她知道,曾经苏离川在柳月影心中也是顶重要的,那么如今呢?
会不会有一天,代表他的那盒子铜板被搬空了呢?
柳月影垂下眼眸,柔荑无意识的拨弄着木盒中的铜板,再未言语。
***
柳星辰入侯府已有几日了,被安排在了红梅苑中。
被一顶小轿子从后门抬进府,已让她十分憋屈。好在这红梅苑并不小,一应布置都很雅致,且距离苏离川的书房很近,才算是万分不满中的一点点称心吧。
如柳月影一样,柳星辰也有春夏秋冬四个陪她长大的丫头,爹娘在用度上从来没有偏颇。
原打算四个丫头也能陪嫁到侯府,奈何柳星辰毕竟是以妾室的身份入的府,带四个陪嫁丫头不像话,柳林氏也没同意,只给她安排了两个——秋叶与冬梅。
此时,柳星辰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
秋叶向来是个机灵的,端着茶盏凑上前,温言劝道:“姨娘怎得没精神,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听见“姨娘”这称呼,柳星辰就莫名的烦躁,秀眉微微蹙起,更不想言语了。
秋叶眼珠子咕噜噜转转,悄声道:“姨娘入府已有几日,只在头一日拜见夫人时见过世子爷,不如今儿个咱们花点儿银子,托后厨炖点儿世子爷爱喝的汤,送去书房?”
柳星辰羽睫轻轻撩了撩,似在琢磨此事的可行性。
秋叶撺掇道:“见面三分情,就算姨娘不想世子爷,难道咱们小世子还能不想爹爹吗?”
柳星辰被秋叶的话说得心口热热的,脸都臊红了,嗔怪的觑了眼秋叶,噘了噘嘴,道:“你个丫头,怎么什么荤话都说。”
秋叶恬着脸笑了笑,道:“奴婢这就亲自去后厨传话,姨娘只管把自己打扮鲜亮些吧!”
说罢,便跑出了红梅苑。
柳星辰被说得心动,唤来了冬梅,替自己重新梳妆更衣。
她的胎还不足两个月,尚未显怀,腰身依旧如初,盈盈一握,弱柳扶风,若不提起,有时连自己都会忘记,腹中已有了苏离川的骨肉。
想起他,柳星辰的眉眼间便不自觉地染上一抹娇羞的温柔,手轻轻抚上小腹,摩挲着依旧平坦的肚皮,幻想腹中是个儿子。
这可是侯府第一位孙子,便是将来的小世子,是她为他生的。
冬梅给柳星辰换了身胭脂粉的襦裙,发髻重新梳理,绾了个家常温婉的样式,随手簪两支玉簪,便是个出水芙蓉的美人儿。
夜幕降临后,柳星辰亲手端着从后厨要来的炖汤,施施然的去了苏离川的书房。
这些时日,苏离川将自己闷在书房苦读,食宿皆在此。
一来是因着他与柳月影之间不尴不尬的氛围,让他实在没那个厚脸皮一而再,再而三的回海棠院,心中难免烦闷。
二来也是因着秋闱将近,今年他是一定要北上赴考的,不容有失。
加之今日出了白老五这么档子事儿,他能感觉到柳月影的执拗,俩人就此事上意见稍有不合,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敲门声响起时,苏离川刚默完了一卷书,疲惫的倚靠在椅背上,揉捏着眉心,随意应了声:“进。”
门扉被轻轻推开,还未见到人,便闻一阵香风若有似无的飘了进来。
苏离川心头一动,睁开了眼,却见一抹胭脂粉的身影施施然的飘进了书房。
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失落,遂自然而温和的笑道:“星儿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