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的风从露台外吹进,带来花圃中百花的清香。
天已渐渐热起来了,待到柳月影为洛景修擦洗完头发,又抱着他的上半身将他安放到枕头上时,早已累出了一身的汗。
她抬起广袖擦拭了一下额角,随手捋了两把脸侧飞扬的碎发。
挽起袖子,又去换来一盆热水,捺了帕子,想为洛景修擦拭一下腿和脚。
她不急不躁,细细的擦了两遍,累得腰肢有些酸软。
柳月影直起腰,舒了口气,抬手擦汗时,无意间看了洛景修一眼。
这一眼,她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那双眸子猩红一片,带着初醒的懵懂与迷茫。
柳月影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窒住,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凡她一出声,就会惊扰这个美梦。
时光好似都停了下来,屋中落针可闻,两人如此呆愣的对视良久,终是洛景修艰难的开口,长久不言的嗓子沙哑至极,“月儿……”
瞬间,柳月影的眼眶泛起红,水雾弥漫上视线,她张了张口,颤抖着问道:“你、你醒了?我、我去找丁老来!”
说罢,她转身就想往楼下跑。
“月儿……我想同你说说话……”
一句话,令柳月影僵在了原地,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铺天盖地的恐惧涌上心头,令她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她曾亲眼送走了爹爹,也曾亲眼送走过苏老太太。
他们临终前都有片刻的回光返照,都同她说过话。
这些时日,她虽日日盼着洛景修醒来,可真当他醒了,她却是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怎会忘记,他身中五断肠已经快要五个月了,可能每时每刻都会殒命,在这个关头他醒了,怎能不让她害怕呢?
她表面看起来沉静淡定,实则无人知晓她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身坐到床榻旁,垂眸看向洛景修,柔声道:“你想同我说什么,你慢慢说,我听着。”
洛景修转了转有些酸涩的眼眸,扯了扯干涸的唇角,哑声道:“我做了好长一个梦,梦到了我们小时候。那时候真好啊……唯一的烦恼就是如何从夫子的学堂上逃课,如何躲开家中随行的小厮,跑去看你。”
他似很疲惫,微阖眼眸,看向柳月影的眼神中浸满了一如既往的深情,“同你一道坐在门口台阶上喝菜粥,是我最开心的事。”
柳月影很想笑着同他忆往昔的,可她此刻全副心神都在极力隐忍着心痛,泪在眼圈中打转,她不停的煽动羽睫,才能阻止泪落下来。
“月儿,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陪你长大,同你错过了那么多年。”
柳月影忙接话道:“如今也不晚,以后的时日还长,我们可以一起相伴到老!”
洛景修笑着道:“一直以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苏离川,他同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以亲眼看着心上人长大,亲自陪着你走过十余年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
柳月影如今才知,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在遗憾,遗憾自己不是她的情窦初开,遗憾错过的那十余年。
洛景修笑了笑,问道:“月儿,若是当年我没有被发配极北之地,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推掉同苏离川的婚约,与我在一起?”
这话问的实在幼稚,若洛景修没有发配极北之地,洛氏还在的话,堂堂洛氏嫡出大公子的婚配定是名门闺秀,簪缨世家,或是干脆圣旨赐婚。
就是指到天边去,也指不到柳月影一个商户之女的头上。
可此情此景,谁还管这个“如果”幼不幼稚呢?
人生最残忍的就是没有如果,若有可能弥补遗憾,再多的如果也可许诺。
柳月影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闻言只连连点头,“会!我会!”
洛景修眼中的笑意更盛,轻声问道:“月儿,我知我们大婚得仓促,你也是一时脑热应下了我,我从未敢问过你,嫁与我,你可曾后悔过?”
“没有!”柳月影不假思索,坚定道:“从没有!”
她拉住洛景修的手,哽咽道:“阿修,我心悦你,是真的!你不必羡慕苏离川,我从不否认自己的情窦初开,青春年少都是同他一起经历的。可是我同他在一起时,从没有过同你一起的感觉。”
柳月影头一回剖白自己的内心,却是毫无羞怯,坦坦荡荡,“当初他纳了星辰,还有可能会纳半夏进门,当时我都可以泰然处之,做好当家主母。”
“可是你不一样!”说着,她的泪控制不住的落下,喉咙哽得难受,哑声道:“你出门时,我会想你何时归来;你远行时,我会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看到你受伤,我恨不得替你伤、替你痛;若你纳妾,我当真会生气伤心的!会同你大吵大闹,我会嫉妒、会撒泼,会将所有恶劣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做到心甘情愿的大度,贤惠到看着自己的夫君左拥右抱而无动于衷。
哭闹撒泼无非是因为在乎,所谓的大度能容,要么是因为压根不爱,要么便是爱意被消磨殆尽,懒得再争执半分。
就如当初的柳月影,苏离川春风得意时,同半夏“郎有情妾有意”,已是无人不知。
若是当时,苏离川当真要纳半夏入府,柳月影身为当家主母,定然心平气和的为半夏安置院落,备好一应事宜。
已经纳了一个柳星辰,还差一个半夏吗?
心凉透了,还有什么好吵的呢?
可若是此事放在洛景修的身上,柳月影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看着他待旁人好,同旁人卿卿我我、生儿育女吗?
柳月影说不定会一把火点了整个鹿鸣山!
“阿修,我心悦你,同你将我放在心上是一样的。”她的泪越掉越凶,抽噎道:“我从未同你说过我心悦你,如今说算不算晚?”
洛景修深深的凝视着她,头一回听到她的心里话,他满心欢喜,可看着她哭红的眼眸,他也跟着红了眼眶。
她垂眸苦笑,道:“你离开鹿鸣山时,鬼卿曾劝我,要当你已经死了,这样才能将心炼如磐石一般,如此若你有什么不测,我不会被现实击倒。”
单单提到一个“死”字,柳月影便觉得整颗心连带着头都跟着一阵阵抽痛。
她再也绷不住,崩溃的扑进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哭喊道:“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阿修,你不要扔下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我已经没有爹爹了,娘亲入了道观,妹妹也死了,阿修,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扔下我!”
洛景修费力的抬起胳膊,拼尽全力的抱紧她。
他头一回见她哭成如此模样,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好似要哭尽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彷徨、恐惧、忧心,故作坚强的铠甲被她亲手撕碎,她无助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令人心疼。
若有一双臂膀可以依靠,谁愿面对风霜雨雪、刀枪剑戟,逼着自己无坚不摧?
面对日日如活死人一般的他,他的月儿这些日子是如何强撑过来的!
柳月影哭得天昏地暗,抽噎中带着颤抖,“阿修,阿修……你不要扔下我……”
洛景修轻轻闭上双眼,抱紧怀中人,听着她语无伦次的痛哭出声,他的心头抑制不住的阵阵抽痛。
老丁头和胡彪等人方一踏入花圃,便听到了竹楼中传出柳月影痛彻心扉的哭声。
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老丁头心头一跳,面色一凛,暗道:“坏了!”
他拔腿就往竹楼里跑,胡彪等人拧紧了眉心,随他一道跑进了竹楼。
小九听着柳月影那悲怆的哭声,跟着红了眼眶,“噗通”一声跪在了花圃里,冲着四面八方磕头,哽咽道:“漫天神佛,大罗神仙,观世音,如来佛,孙悟空,猪八戒,小九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你们开开眼,显显灵啊!求你们救救大当家吧!”
无毛和阿风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悲痛与绝望。
玄贞立于花圃中,看向小竹楼,遂缓缓闭上双眼,手中佛珠轻捻,低声吟诵……
老丁头一步三阶的迈步上了二楼,一眼便瞧见洛景修醒了。
他没有一丝兴奋欣喜,只是更加提心吊胆。
柳月影趴伏在洛景修的怀中,还在哭,老丁头试探性的上前,“丫头,老头子我……”
他只是想确定洛景修的情况,奈何他方一开口,柳月影就如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惊叫出声:“我不要!我不要!!”
现在任凭谁靠近,她都觉得是有人要将洛景修从她身边带走。
她把什么体面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理智彻底被恐惧冲毁,极致的崩溃。
众人都被柳月影的反应吓了一跳,可又有些理解和心疼。
此时此刻,她如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一般,不管不顾的死死抱着洛景修,如同守护着这世间的唯一。
洛景修浑身无力,却拼命抱紧怀中的柳月影,想用那熟悉的怀抱让她感觉到一丝温暖和安心。
他用下巴蹭了蹭柳月影的发心,稍作安抚,遂冲着老丁头伸出一只手,眼神示意他:莫要刺激她,要诊脉便这样诊吧!
老丁头也看出了柳月影现在的崩溃与脆弱,她再也受不住任何的压力了,哪怕只是轻如鸿毛的碰触,都会绷断她紧张的神经。
老丁头叹了口气,拧眉搭上了洛景修的手腕。
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沙漏中的流沙细细流淌。
屋中众人屏息凝神,一双双眼眸都落在老丁头的身上。
老丁头细细的诊了又诊,眼中划过一道狐疑,他抬眸看向洛景修的面色,又看了眼他的舌头。
心下狐疑更重了,老丁头不禁问道:“大当家,你可知自己中了五断肠?”
洛景修扯了扯唇角,道:“知道中毒,不知中的什么毒。”
他一直被关在密室中受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御驾南巡,更不知柳月影曾为他告过御状。
可他却是了解贺璋的,若始终问不出千年宝藏的下落,贺璋许是会狗急跳墙,斩草除根,绝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老丁头拧眉道:“那你除了被灌下五断肠,还吃过什么别的?”
闻言,洛景修愣了愣,他垂眸沉思。
在那间密室中时,他垂死挣扎,无论受多重的伤,他始终记得柳月影的话:“求你,拼尽一切可能的活下去!”
他靠着过往的回忆,熬过一道道酷刑,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大多数时候,他都被伤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
好似某一日,半昏半醒间,他看到了夏佐,只是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洛景修抿唇一笑,虚弱道:“直说我如何了吧!”
老丁头舒了口气,道:“据我的猜测,大当家你在服用五断肠之前,吃了解药。”
胡彪等人闻言皆震惊得瞪大了双眼,面面相觑。
老丁头解释道:“可即便是服用了解药,那五断肠也是阴毒至极之物,极伤内里,还好这解药是之前服下的,若是先服毒再用解药,都够呛来得及。”
他捋着山羊胡,琢磨道:“是以,许是两厢互激,大当家才昏睡了这么久醒不来吧!”
老丁头的老毛病又犯了,遇到未知的药或毒,他都想研究研究。
洛景修了然的笑了笑,问道:“所以说,我没事了吗?”
数月来,老丁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眼眶都不由得湿润了,点头道:“你才是真和阎王爷拜了把子呢!”
他看向还在一边流泪一边愣神的柳月影,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哄道:“丫头,放轻松,这一关熬过了!”
老丁头看向洛景修,医者的通病上身,嘱咐道:
“这半个月我日日都会来,观察你的恢复情况,虽服用了解药,可这五断肠毕竟谁也不熟悉,即便是醒了也大意不得。身上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断了的手指已正骨,夹板都拆了,只是这么久没活动,肌肉免不了有些萎缩,慢慢补养就好,急不得。手指僵硬要勤活动,莫要偷懒……”
老丁头的话还没说完,便见柳月影“噌”的一下坐起身,泪眼婆娑的看着老丁头,迟钝又小心的问道:“丁、丁老是说……阿修没事了?他会活下去,对、对不对?”
老丁头看着她那双红肿成了桃核的眼睛,眼眸中是小心翼翼的紧张,他有些心疼的笑着点头道:“是,丫头,他没事了!”
柳月影盯着老丁头看了良久,眼睛越来越红,水雾越来越重,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此刻,再听她这哭嚎声,众人倒都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不禁跟着红了眼眶。
邢舟绷着张冰块脸,赤红着眼睛看向旁处,不让人瞧见他失态;
柳如刀背过身,偷摸的用袖子擦拭眼角;
胡彪陪着柳月影又哭又笑,心中万分庆幸,苍天终有情!
屋外,阳光穿透云层,辐照大地。
艳阳灿烂,暖风徐徐,又见晴空万里,霞光万丈。
洛景修无奈的笑笑,将柳月影拉入怀中哄着,轻声道:“月儿不是还要为我生个孩子的吗?”
“你……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哎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