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除夕悄然而至。
柳月影不愿寨中死气沉沉,特意叮嘱胡彪等人,热热闹闹过年节。
娇十三娘和柳如刀他们明白她的心情,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卖力张罗。
寨中各处都挂上了红灯笼,红彤彤一片,甚是喜庆。
除夕夜,寨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柳月影将丫头们遣去同寨中人一道过年节,自己则陪着洛景修留在小竹楼中。
她将锦桃抱到床榻上,放在洛景修的身旁,自己楼上楼下的跑,张罗着一家三口的年夜饭。
锦桃已经一岁又四个月了,会叫人了,有时说出的词句还格外清楚。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得越来越像洛景修。
许是随了他,锦桃的头发格外浓黑,羽睫纤长卷翘,肌肤瓷白,宛若透玉,漂亮得能萌化人心。
当柳月影端着托盘上楼时,便见锦桃正有些愣神的看着床榻上静静安眠的洛景修。
柳月影柔声道:“桃儿,不认得爹爹了吗?娘亲不是说过,要叫爹爹的吗?”
锦桃看了看柳月影,又低头看向洛景修,小嘴儿一瘪,泪珠子哗哗的往下掉。
小小的人儿不声不响,只默默地看着洛景修哭泣,格外让人心疼。
柳月影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床榻边,将锦桃轻轻地拥入怀中,拍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哄道:“桃儿不哭,爹爹会醒来的。”
锦桃抬起小手指着洛景修,仰头看向她娘,奶声奶气道:“爹爹!”
“嗯,桃儿多唤几声,爹爹会听到的。”
柳月影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笑意,温言道:“阿修,今天是除夕,咱们一家三口吃顿年夜饭。”
她兴冲冲的将托盘中的一只碗端放到床头,笑道:“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是菜粥哦!有你爱吃的腊肉腊肠,你闻到了吗?”
柳月影熟练的为锦桃围上布巾,先喂女儿吃饭。
小小的碗里是蒸得嫩嫩的蛋羹,柳月影舀了一小勺,喂到锦桃的口中,柔声道:“阿修,你看,那是那年我们一起腌的寒菜。”
她如他能听到一般,笑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那碟子寒菜,笑道:“今年三伏时起出来的,当真是清爽解腻,色白如玉,好吃的紧。你也快些起来尝尝嘛,不然我可都吃了!”
“……”
“那是羊头煲,还有姜母鸭、炖牛肉、人参清蒸鸡,哦哦,还有呢,这是春禾她们用今年的霜降三果做的栗子山楂糕,还有柿饼呢!”
“……”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的笑着,轻声道:“今年霜降时,你不在家,不都说‘冬补不如补霜降’的吗?如今补算不算晚?”
柳月影自说自话着,可无论她说什么,床榻上的洛景修都安静如斯,毫无反应。
她扯着唇角,扯得脸都僵了,逼退眼中热意,同他絮叨着家长里短:
“小九和无毛还追着小翠跑,缠得小翠欲哭无泪,阿修,你说小翠最后会选谁呢?”
“……”
“夏蝉那丫头也是个死心眼呢!我都同她说了柳如刀心中有人,可这丫头偏是认了死理儿,一心扑到了柳如刀的身上,唉,我是管不了了,阿修,你快起来帮我管管,好不好?”
“……”
“我看十三娘和邢舟倒是有戏呢,邢舟那冰块脸,估计也只有十三娘那泼辣性子能焐热了。”
“……”
柳月影拿着帕子,轻柔的擦拭着锦桃的小嘴儿,笑着道:“阿修,你没瞧见锦桃冒牙的时候。牙床上鼓出两个小牙包,她总是舔,成日里口水挂在下巴上。”
她宠溺的看着女儿,轻笑出声,“刚冒出两颗小牙的时候最可爱,谁人见了都想亲亲抱抱,这丫头也不认生,见人就乐。”
“……”
“你没瞧见好可惜啊,阿修,不如我再给你生一个吧?”柳月影小心的避开他受伤的手指,握上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哑声道:“你醒醒,不然过时不候哦!”
说着玩笑话,她却不觉落下泪来。
“阿修,你之前就知鬼卿的身份吗?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说冬雪该怎么办呢?”
“……”
“那丫头自小话少沉静,什么都憋在心里,我想劝她两句都不知如何开口。”
说罢,她低头自嘲的一笑,泪落得更急了。
如今,她这样是不是也让旁人一样的为难?想劝说都不知如何开口?
她在努力的笑着,可那眼泪却如开了闸似的滚滚而下,停都停不住。
锦桃忧伤的看着柳月影,抬起小手手为她擦泪,小声道:“娘亲……”
柳月影抱住女儿,哑声道:“乖,娘亲没事,娘亲只是……想你爹爹了。”
小小的人儿还不懂,娘亲为什么在哭,只是乖乖的被娘亲抱着,学着春禾平日里哄她的样子,小手拍打着柳月影的后背。
柳月影扭头看向露台外,寨中红光弥漫,喜气洋洋,年味儿甚浓,透过半开的窗棂,似还能依稀听到寨中欢腾的喧闹声。
她望着那片通红,勾起了唇角,轻声道:“阿修,你看,这像不像咱们大婚的那天?”
任泪纵横,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她的夫君和孩子都在身边。
她可以尽情释放压抑已久、不为人知的脆弱与无助。
***
山中一如往昔,宁静安稳,山外却是沸反盈天,惊涛骇浪。
祁昱的圣驾还未离开利州行宫,数道圣旨便从利州行宫发出,晓谕朝野内外——
即日起,停止新野黑金石的开采。
北凉山脉帝王庙的建造立即停工,六部紧急撤回。
圣旨明言,国库空虚,民生为先,帝王庙的建造无限期延迟。待到真正国泰民安之时,待明君仁德感动上苍之日,再启帝王庙。
届时,会选用其余天然石料,新野黑金石矿山,永不允开采!
赋税徭役调整回正常数值,且受灾严重的多个州县城镇减免三年赋税,供百姓们休养生息。
家中有壮丁参与起义者,不予追究其家眷,当地府衙需给与应有的体恤与安抚。
这几道圣旨如一声声平地雷,将朝野内外炸了个天翻地覆。
朝中众臣窥一斑而知全豹,闻风而动,纷纷上书弹劾当朝太傅贺璋。
是见风使舵也好,是君子报仇也罢,总归弹劾的奏折成日里如雪花般飘进皇城太和殿,再由禁卫军快马加鞭的送至利州行宫。
祁昱端坐大殿高位的龙椅之中,垂眸看着一摞又一摞弹劾奏折。
封封奏折慷慨激昂,细数着这十余年来,贺璋连同贺氏党羽的种种罪行。
结党营私,把持朝纲,卖官鬻爵,收受贿赂,欺君罔上,蔑视皇权,等等等等,列罪三十余条,条条按律当诛。
满朝文武装聋作哑这么多年,好似憋闷已久,不吐不快,连贺璋夫人娘家的表外甥——王碌,当街纵马,强抢民女的罪名也被挖了出来,一并扣在了贺璋的头上。
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当年,洛氏出事时,朝臣们虽无一人上谏求情,也无一人火上浇油。
如今,贺氏重蹈覆辙,却是群起而攻之。
祁昱含笑看着那一封封言辞激昂的奏折,笑意温和,抬手落下一道道朱批。
***
元乐十六年,四月廿四。
历经数月,经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会审,祁昱亲判——贺氏一族满门抄斩,祸及九族。
圣上此番动作之迅猛,手段之雷霆,好似丝毫不介意会否影响王朝的根基,将贺氏党羽连根拔起。
自此,纵横驰骋十余年的贺氏政权彻底倒台,成为历史。
前朝如此大的风波,后宫不可能没有听闻。
贺皇后得知母家出了事,第一反应当然是面圣求情。
奈何圣驾一直滞留利州行宫,还未返京,她想哭求都是求告无门。
贺皇后悲痛欲绝,悲愤交加,竟以死相逼,于太和殿前自戕身亡。
后宫嫔妃自戕是重罪,会祸及家族,她心知肚明,却再也顾不得了。
只盼圣上能顾念几分多年夫妻情意,莫要赶尽杀绝。
贺皇后自戕的消息传到了利州行宫。
陪皇伴驾的嫔妃们皆沉默了,包括苏霓裳在内,都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毕竟她们一己之身都系着家族荣辱,苏霓裳倒也罢了,苏家早没了爵位,苏离川只是个小小亭长,无甚大碍。
可后宫中还有不少嫔妃,出自世家大族,谁人能保证不会有行差踏错的那一日呢?
连当朝太傅、天子帝师都会倒,谁还能奢望帝王的情意?
祁昱得知贺皇后自戕一事后,未见任何反应。
他的眼中还是温润的笑意,恰似曾经少年,只是帝王御笔朱批,从来不留情面——圣上将贺皇后自戕之罪一并算到了贺氏的头上。
贺氏一族中,年十五以上,不论男女,全部斩首示众。
年十五以下男童充入内务府净身为奴。
年十五以下女童贬入贱籍,终身不得脱籍。
九族开外的贺氏族人,三代不允科举武举。
就连贺氏老宅都被圣上下旨推平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原来古朴奢华的大宅被一朝夷为平地,明明是京都城中顶好的地段,如今却是荒无人烟,突兀的处于喧闹街市中,沉默的讲述着曾经的繁华与如今的苍凉。
偶有百姓们路过,能看到寒鸦栖息,瘆人的鸦鸣声令人不寒而栗。
看光景的百姓们或唏嘘不已,或唾弃谩骂,到头来,谁人都不得不叹一句:伴君如伴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