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自行宫回到客栈后,一直惴惴不安,没得到个准话,她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坐也坐不住,吃也吃不下,一整日都在房间中转圈圈。
直到她收到了燕归梧的传话:“明日一早,卯时初,东城门外。”
冬季里,夜更长,卯时初还未见天光。
柳月影一夜未睡,带领众人一早收拾好了行李与车马,等在了东城门外。
等待从来都是漫长的,朔风砭骨,裹挟着凛冽吹动她的斗篷,同样吹动着她忐忑不安的心。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似是有一队人马徐徐向着东城门而来。
柳月影看不太清,不自觉地向前两步,当瞧见燕归梧那身铠甲时,她再也等不及了,提起裙摆便狂奔而去。
燕归梧带着一队兵士,兵士们列队两侧,中间护送着一辆用马拉着的平板车。
柳月影越跑越快,风呼呼的从耳畔刮过,她似是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当看到平板车上躺着的洛景修时,柳月影的一颗心都快停跳了,连呼吸都窒住了。
他的身上盖着一件不知是何人的斗篷,斗篷直盖到脖颈处,只露出一张青白的脸。
昏暗中,他的脸色白得惊人,连唇瓣都是煞白无血色的。
斗篷下看不出呼吸的起伏,紧闭着的双眼,连羽睫都不见颤动。
整个人了无生息,就好像……死了一般。
柳月影颤抖着手,想要掀起那件斗篷,好生看看他,只有看到他还会呼吸,才能停止她内心翻涌的恐惧。
燕归梧忙上前一步,拦住了柳月影伸出的手,沉声道:“还有气儿,只是他伤得不轻,当务之急是你们快些回鹿鸣山去,寻医者为他诊治疗伤,莫要再耽搁了!”
燕归梧实在不忍心让柳月影看,即便她迟早会看到。
他接到洛景修时,他早已没了意识,不省人事,整个人如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没有一处好肉,多处伤口外翻,深可见骨,十根手指断了八根。
若不是还能感受到那微不可闻的气息,燕归梧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
即便是如他这般常年征战,驰骋沙场的悍将,见惯了战场的杀戮与血腥,也实在不忍直视洛景修的凄惨模样。
寒冬腊月里,洛景修上身**,身上的血都不知是凝住了还是冻住了。
临出行宫之前,夏佐脱下了自己的斗篷为他盖上,稍作遮掩,否则,燕归梧都怕柳月影会当场吓晕过去。
柳月影听了燕归梧的话,忙招呼小九等人将洛景修抬到了马车上。
燕归梧冲身后的兵士们招了招手,对柳月影道:“我护送夫人到城外十里。”
柳月影顾不得说话,匆忙点点头,便上了马车。
似是心有所感,她站在车辕上,回眸看向城门楼。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月亮即将退场,结束暗夜,迎来黎明。
城门楼上,燃着火把,巡防的兵士在黎明前夕也不免懈怠懒散。
光影交错中,好似有一道身影,一直立在那里,注视着这边。
城门太高,柳月影有些看不真切,只觉那身影有些熟悉。
她多看了两眼,便弯腰钻进了马车中。
燕归梧招呼着众人上路,走出去一段后,柳月影撩起车帘,问道:“贺璋身边的那位谋士是何人?”
燕归梧似是没想到柳月影会问到夏佐,他垂眸沉吟良久,道:“他是平凉夏氏的二公子,也是……洛老太师的关门弟子。”
柳月影惊讶出声:“关门弟子?”
燕归梧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徐徐道:“是,洛氏门生众多,老太师更是桃李满天下,可亲传弟子只有十人,而夏佐就是最小的那一个。”
他骑在马上,跟在马车旁,慢慢前行,幽幽道:“当年,洛老太师预感大祸临头,只来得及嘱咐在朝为官的诸多门生一句话——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是以,洛氏出事时,朝中无一人上奏求情。多年来,众朝臣畏惧于贺璋的淫威,敢怒不敢言,苟延残喘至今。虽说其中不乏有墙头草,倒向了贺璋,可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在等待这一日!”
燕归梧望向遥远的天边,轻声道:“等待贺璋政权倒台,一雪前耻的这一日。”
柳月影静静地听着,哑声道:“那夏佐他……在贺璋身边十余年。”
燕归梧叹息道:“当年,洛老太师的亲传弟子,有半数为朝中重臣,后来均惨遭贺璋毒手。夏佐年岁小,洛氏出事时,他正在外游历四方,是以躲过了一劫。夏佐并非京都人士,家族与京中势力也无瓜葛,所以没有引起贺璋的注意与防备吧!他如何成了圣上的人,又是如何潜伏到了贺璋的身边,我是不知,但这十余年,确实不易。”
燕归梧略带笑意道:“家父曾说,洛老太师鸣珂锵玉,明德惟馨,高山景行,光风霁月,实乃国之栋梁,济世之才!想来,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无一人是孬种!”
柳月影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以当年洛氏的鼎盛,朝中依附者众多,定会有人为洛氏鸣不平,上书谏言。
可洛老太师只留下一句“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不得不说是至圣至贤。
老人家一生清正,广结善缘,不是为结党营私,霸朝弄权,自然不需要同僚为了洛氏触怒龙颜,冒死上谏。
谁人不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呢?谁人在朝为官又是容易的呢?
洛老太师疼惜学子十年寒窗,不愿任何人为了洛氏断送仕途。
柳月影长舒一口气,透过车窗回望城门楼,已看不到上面的人,只能瞧见那模糊的轮廓。
如果没有夏佐,没有鬼卿,没有苏霓裳,甚至没有燕归梧与周汶,她不可能救回洛景修。
想起鬼卿,柳月影一阵悲从中来。
他是不是从下山那一刻起就已预料到了,自己不会再回鹿鸣山了?
可是,冬雪该怎么办呢?
***
城门楼上,夏佐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一身布衣长袍,抄着袖子,垂眸看向城门下的那队车马。
看着洛景修被众人抬上马车,看着燕归梧带领一队兵士护送他们离去。
当那队车马渐行渐远,快要看不清时,夏佐深吸一口气,抖了抖广袖,拱手深深一揖,书生之礼端正规矩。
他沙哑的开口,朗声道:“平凉夏氏仲佐,恭送大公子!!”
深深的闭上眼,一滴泪顺着脸庞缓缓落下。
他不必认得他,他们亦不必再相见,大仇终得报,足矣!
多年来,他蛰伏在贺璋身边,为博取他那可怜的信任,他忘了做人的底线,忘了秉承的原则,忘了师承的教导。
放下文人风骨,放下书生意气,放下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全心全意的做个小人。
这对于一个心性纯良,品性端正之人而言,不啻于摧毁了信念,日日承受剔骨之刑。
他本以为自己是一把利刃,藏于贺璋身边,终有一日可趁其不备,给他致命一击。
可惜,他这把刀在多年的如履薄冰中,变得钝了、锈了,他急需一柄更有血性、更锋芒毕露的钢刀,即便他心中恨意滔天,也只是一文弱书生。
于是,他选择“出卖”了洛景修,光明正大的让贺璋自己将这把钢刀握紧。
这是一场走在刀尖上的赌局。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生死已是小事,只是若输了,他十余年的蛰伏心血就白费了。
十二谋士,至今只余他一个,这厮杀的过程不逊于真刀真枪的战场。
他昧着良心,小心翼翼的做尽恶事,只为博得贺璋另眼相看。
可是生性多疑的贺璋啊,他的信任何其吝啬!
他是该多疑的,他的疑心源自于理亏,源自于不堪回首的过往,源自于被他害死的冤魂日日在耳畔嘶吼索命!
夏佐如筑高台一般,一砖一瓦的建筑着自己在贺璋心中的分量,负重前行,举步维艰。
如一个背着千斤鼎的人,行走在冰面之上,每一次迈步都有可能坠入冰窟深渊,万劫不复。
可即便被压断了全身的傲骨,他还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过往种种,噬心刻骨,只为这一日,大仇得报的这一日!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他等到了!
夏佐泪湿衣襟,似是要哭尽多年的憋屈。
他冲着京都城的方向,一撩衣袍,端然跪地,遥遥叩首。
三叩首后,他趴伏在地,久久不起,哭到哽咽,抽噎道:“师父,徒儿想您!”
洛氏一族被满门抄斩,这么多年,他从未敢去祭拜。
终是在这一日,才能将思念与哀悼宣之于口。
夏佐在城门楼上长跪不起,哭到颤抖。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城门楼的一角,祁昱裹着厚厚的斗篷,抄着暖手的皮毛,远远看着这一幕。
大内监弯腰跟在他身侧,轻声道:“这么冷的天儿,夏先生衣着单薄,这么跪着,是会冻坏的呀!”
祁昱看向城门外的官道,那队车马已远得看不清了,他轻叹一声,温言道:“这么多年,他辛苦了,总是要哭一场的。”
大内监笑了笑,道:“圣上总是如此宽仁,只是奴才不解,夏先生一早便知洛公子被关何处,圣上为何不让他早早将人救出来呢?洛公子受了大罪,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