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镇国大将军燕归梧带领十万精兵强将围困鹿鸣山。
宛如神兵天降,大军压境,整个鹿鸣山上,无论是人还是兽,都插翅难逃。
雪狼众人人心惶惶,深觉大难临头。
议事前厅中,此刻坐满了人,偌大的前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偶有炭火在炭盆子里发出“哔啵”声,更添一抹肃穆压抑之感。
洛景修坐在狼皮椅中,看着手中的信笺。
这是一个时辰前被送上山的,指名道姓送到了他的手中——
“请鹿鸣山大当家下山,只要大当家束手就擒,可保鹿鸣山安然无恙。本将给大当家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午时,若等不到大当家,休怪本将铁面无情,放火烧山!”
柳如刀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怒道:“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邢舟冷幽幽的泼凉水,“靠什么拼?鹿鸣山二十八寨虽说有三千余人,可半数皆是老弱妇孺,一千余壮丁抵挡十万京师?你怕不是在做梦?”
鬼卿面色冷淡,轻声道:“暴虎冯河并非孤勇,有勇无谋的后果便是一败涂地,全军覆没。”
柳如刀烦躁的将手中折扇摔在桌上,“那你们说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将大当家交出去?外面义军闹得沸沸扬扬,十万京师不去干正事,竟是来围困鹿鸣山,傻子都能明白这是贺璋的意思,他发现了大当家的真实身份!大当家若落到贺璋手里,还有活路吗!”
柳如刀气急败坏怒吼一通,邢舟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向上递了个眼色。
柳如刀立马噤声,小心的看向上位处。
柳月影坐在洛景修的身边,此刻脸色已是煞白一片。
洛景修静静地看着手中信笺,良久,哑声问道:“京师是何人领兵?”
这书信无论是字迹还是文风,大开大合,豪放不羁,竟还不署名。
就像是随手写两笔扔上山,告知众人一声而已。
邢舟应道:“是镇国大将军——燕归梧。”
胡彪叹了口气,介绍道:“燕氏世代武将,先帝时便屡立战功,征战八方,威名赫赫,只是后来莫名沉寂了下来,巧妙的躲过了当年的诸王之战,安然等到了改朝换代。”
胡彪担忧的看向洛景修,徐徐道:“燕归梧是燕氏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年少挂帅,一战成名,功勋卓著,骁勇善战。前两年因他率兵以少敌多,一战把北漠铁骑打回了老窝而获封镇国大将军。
“燕归梧以治军严明,训练有素,战法多变而闻名,现如今,提起燕归梧便能令敌军闻风丧胆,其治下的燕家军‘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确实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王朝中数一数二的悍将。”
洛景修闻言苦笑,无奈的摇摇头,道:“动用了燕大将军,属实是看得起我了!”
也难怪,十万京师围困鹿鸣山,他们在山上竟是一丝都未察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联想燕归梧的行军之道,便能理解了。
正规军毕竟比一窝山匪敏捷有素得多,若想偷袭他们,他们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在他们无知无觉时,燕归梧已率领京师将各条山道都摸清了,所谓“围困”,便是任何一条生路都没了。
邢舟沉吟着问道:“这燕归梧的立场是……”
他看向胡彪,胡彪浓眉紧拧,斟酌道:“先帝在时,燕氏自然是忠君之臣,如今嘛……”
胡彪已离开军中多年,所知皆是从前了解的,对现在朝中的局势实在是拿不准。
鬼卿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如今很难说,贺璋一手遮天十余载,燕氏还能安然无恙,难保他燕归梧不会变成贺璋手中的一把刀。”
贺璋本就能调用禁卫军,义军南下,利州行宫怕是有危险,圣上便派了燕归梧统领十万京师前来,实在是不得不嘲讽一句“父慈子孝”了。
眼下局势着实是不容乐观,前厅中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洛景修再次看向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
于朝廷而言,他洛氏是记入了明档卷宗的乱臣贼子,是挑唆皇子谋反的千古罪人,是先帝明察秋毫,一举歼灭的祸国佞臣。
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而他洛景修这“罪恶”的血脉尚存,注定不容于世。
即便贺璋将他千刀万剐也是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洛景修相信,贺璋没那个仁心管鹿鸣山二十八寨的死活。
燕归梧此举算得上仁义了,他给了他一个选择,只要洛景修甘愿“送人头”,便可保全寨百姓平安。
他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前厅大门外。
此地地势较高,能看到大片主寨。
鳞次栉比的一排排竹屋是寨中人生活多年的家,即便鹿鸣山被围困,百姓们心慌害怕,却依旧听从当家人的指令,安分的没有生什么乱子。
当年,他逃至渝州,是为了挖出父亲埋的私藏,偶然间发现了鹿鸣山。
百里群山给了他一方安宁的庇护,寨中人依靠着雪狼,而他依靠着这片山脉。
他对鹿鸣山有着归属与依恋。
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山明水秀,风景宜人,万不该受战火荼毒。
若京师纵火烧山,山火一起,百兽尽毁,寸草不生。
燕归梧不必费一兵一卒,便可将雪狼尽数歼灭。
他一人,换二十八寨三千余人的性命,倒是值得的。
况且……
洛景修不禁转头看向身边的柳月影。
她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他,似是能看进他的心里去。
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她的眼眶倏然便红了。
即便不问,她亦什么都懂了。
洛景修勾了勾唇,握住了她的手。
这里不止有鹿鸣山二十八寨,还有他的妻儿,有他的牵挂,有他的诸多放不下,有他愿豁出命去守护的一切,还能如何选呢?
燕归梧的一封随笔书信,竟是将洛景修逼入了绝境。
一直沉默不语的玄贞慢慢抬眸看向上位处,手中佛珠轻捻,轻声道:“‘技多不压身,谋多乱人意,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因持百谋而莫决,不如得一谋而急行’。大当家心中已有决断,自不必再问我等。”
洛景修勾唇一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洒脱桀骜,沉声道:“古有田横五百士,今朝若我英勇就义,倒是比田横划算得多!”
“大当家!”
“大当家不可啊!!”
柳月影心口猛地被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汉高祖一统天下后,田横带领五百人困守孤岛。
汉高祖听闻田横很得人心,担心日后成患,便许下封王拜候的承诺想要招降田横,若田横不肯,便要剿灭岛上众人。
田横为保五百士性命,甘愿下岛,在临近京城三十里处,自刎而死,既表明自己不受投降的屈辱,也保全了五百士。
柳月影看向洛景修,他在笑着,眼中是她熟悉的狷狂不羁。
此时的他,是否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洛景修大手一挥,朗声道:“拿酒来!”
小九等人红着眼抱来酒坛子,十几只海碗上桌,酒水倾泄而出。
洛景修随手拿起一碗,高高举起,笑道:“多年来承蒙诸位关照,此生得遇诸位,一路同行,实乃三生有幸,我敬诸位!”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柳如刀等人纷纷端起酒碗,却不禁红了眼眶。
小九和无毛更是直接哭了出来。
洛景修咽下烈酒,笑了笑,道:“都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小九绷不住了,呜咽道:“大当家不能去啊!”
洛景修笑了笑,道:“好了,我想同月儿单独待会儿,就不陪诸位了。”
说罢,他回身拉起柳月影的手,柔声道:“月儿,咱们回去看看锦桃吧!”
一句话,差点儿将柳月影的泪激下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拉上他的手,乖乖同他往小竹楼走去。
众人目送他们消失在屏风之后,柳如刀烦躁的饮了口酒,拧眉怒道:“和尚,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怎么不知劝着点儿大当家!”
玄贞舒了口气,看着早已瞧不见人影的屏风处,喃喃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大当家处变不惊,有大将之风,命不该绝。”
柳如刀听着玄贞这不急不慢的话,整个人快要气炸了,抬脚踹向玄贞,道:“他命绝不绝是自己能说了算的?!那燕归梧就是得了贺璋的令要抓他,他的身份你不知?若落到贺璋手里,哪还有活路?!贺璋不得把他抽筋扒皮了才怪!”
鬼卿饮了口酒,思量道:“我看未必。”
柳如刀反唇相讥,“你看你看,你看有用?”
鬼卿笑了笑,道:“你不了解贺璋的为人。”
“难道你了解?他什么为人,他就是个阴险毒辣,奸诈至极的小人!当年他能做出背叛师门,欺师灭祖之事,如今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众人沉默了下来,这一局,他们手中毫无筹码。
本以为可以慢慢搜集贺璋的罪证,加重手中的筹码,奈何还未来得及明牌,便被对方逼入死胡同,直接将了军。
一力降十会,在正规军绝对的武力镇压面前,他们太渺小了。
胡彪揉捏了一下眉心,疲惫道:“都别吵吵了!眼下说什么都无用,端看大当家去到燕归梧处如何吧!”
若说此局中有何变数,当属这位镇国大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