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又有新的流言传出。
贺璋斩杀白蟒,天威震怒,终遭报应。
白蟒化身怨灵,附在贺璋身上,让他遭受病痛折磨,还会如蛇一般蜕皮。
流言愈演愈烈,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成了市井百姓间茶余饭后新的谈资。
利州行宫。
贺璋猛地砸了一只茶盏。
杯盏落地,四分五裂。
他一手扶着桌案,胸膛起伏不定,脸色铁青一片。
夏佐跪伏在地,不敢抬头,静静地承受着贺璋的怒火,即便碎裂的瓷片划过手背,血洇洇渗出,他也一动不动,不敢多言。
这些年,贺璋已极少发这么大的火了,他深喘几息,平复心绪,哑声质问道:“城中流言如何传出的,你当真不知?”
夏佐深深叩首,道:“太傅明鉴,小生当真不知。恕小生直言,之前便有此等无稽之谈,皆是无知小民以讹传讹而已,并非当真知晓太傅病情,太傅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报应”之说由来已久,只是这几日尤为的具体罢了。
夏佐微微抬头,满眼真切的劝道:“太傅,养病需平心静气,您如今切莫动气,当心伤着身子。”
贺璋眼眸阴冷森然,盯着夏佐看了良久,终道:“你先起来吧。”
“多谢太傅。”夏佐小心的起身,顾不得自己流血的手背,拱手道:“太傅,之前那位孙郎中开的药太傅吃着如何?还有泡澡的汤药,可有觉得身上舒爽些?”
贺璋沉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眸。
他身上多处出现干燥皲裂,大片的皮肤粗糙异常,呈鳞片状,瘙痒难耐,还会掉皮屑,一觉睡醒能掉一床榻,自己看着都觉恶心。
加之什么“遭天谴”、“白蟒附身”等传言加持,贺璋也觉得自己像蛇在蜕皮。
诸位医者皆言此乃蛇皮癣,听着这病的名字,贺璋更加烦躁。
他本就生性多疑,如今更是疑神疑鬼。
夏末的南边,暑气未退,一出汗他身上更是痒上加痒,只有泡进药汤中才能缓解一二。
可药效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待浸泡的湿润过去,诸多症状又会找上来,丝毫病愈的迹象都没有。
他总不能常日里都泡在水中吧!
医者所开药方,无论内服还是外用的,皆大同小异,于他无甚大用。
可不管药有没有用,他都不能让这些医者活着走出行宫。
他如帝王一般,不能让病情细则流入民间。
可杀尽了医者,千防万防,却仍没防得住流言蜚语。
即便夏佐说那只是百姓们对“报应”之说的诸多揣测,可贺璋总是心下狐疑。
深感此事的背后有一只黑手在煽动流言,让他如何都不能安心。
夏佐瞧着贺璋那阴晴不定的脸,小心道:“太傅,药汤已备好,太傅还是去泡着吧,许是会舒服些。小生已传信回京给徐方士,想来他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贺璋舒了口气,看向夏佐,似笑非笑道:“你也去包扎一下手吧,方才是老夫失态了。”
夏佐忙诚惶诚恐的躬身行礼,道:“太傅言重了,说到底还是小生的过错,令太傅忧心了。”
贺璋摆摆手,已收敛了怒意,面上喜怒不明,道:“去吧。”
“是,小生告退。”
夏佐一路退着出了偏殿,直退到廊下,方缓缓直起身,看了眼自己血流不止的手背。
他面无表情,淡淡的扯出怀中帕巾,压在手背上,离开了此处。
***
几日后,一辆马车低调的驶进利州行宫。
徐渊从车驾上下来,扯了扯压出褶子的道袍。
夏佐恭候在偏门,看了眼来人。
此人年过而立,大腹便便,油光满面,一身黄黑相交的道袍,愣是让他穿出了一股子酒囊饭袋的味道,全无一丝仙风道骨之感。
夏佐面不改色,端着有礼的笑意,拱手道:“徐方士,太傅已恭候您多时了。”
徐渊笑眯眯的点点头,道:“有劳先生带路。”
入了偏殿,徐渊忙冲着贺璋行礼问安:“许久未见太傅大人,您可还好?”
贺璋懒懒的撩起眼皮,未发一言,只慢慢伸出一只手腕。
徐渊了然的上前,三指搭脉。
只须臾,他微蹙眉心,眼中滑过一道极快的狐疑不解,遂便缓和了面色,老神在在道:“太傅莫慌,本仙道这便为太傅炼制新的丹药,配合原有的丹药同服,可解太傅之困。”
“此话当真?”贺璋慢慢看向徐渊,一双眼眸冰冷阴沉,被满身的蛇皮癣折磨多日,他如今可没那么多耐性听些冠冕堂皇的话。
徐渊不慌不忙,点头道:“太傅斩杀白蟒,挡了它化龙飞天之路,确实犯了些忌讳。但太傅乃真龙之身,区区一条白蟒算得了什么?不必在意,待本仙道开坛作法,送那畜牲一程便好。”
贺璋看徐渊胸有成竹的模样,极轻的舒了口气,依旧淡淡道:“嗯,有你在,老夫安心不少。”
徐渊笑着点头道:“太傅放心。只是……”
他看向贺璋,斟酌道:“只是这新野黑金石的开采始终未见大起色,出山的黑金石数目太少,帝王庙的建造进度缓慢。太傅还是要想想法子,您可等不了太久啊!”
贺璋眯了眯眼,看向夏佐。
夏佐忙道:“徐方士许是也听说了,黑金石开采不易,其上附着着一层物质,会致使人五脏俱烂,已有不少百姓命丧矿山,如今更是流言四起,征工难上加难,如此才会举步维艰的。”
徐渊不在意的笑了,有些倨傲道:“你们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太傅大业终成,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再说,太傅乃真龙之身,飞龙在天搅动风云,怎会不见血呢?升斗小民能为真龙飞天之路献祭,也是他们的造化!”
夏佐深深看了眼徐渊,微微垂下了眼眸,默不作声。
贺璋似是很满意徐渊所言,终日阴沉的面色也略带了点儿笑意,哑声道:“嗯,夏佐,你去为徐方士安排住处,待方士休息好了,便准备物什,开坛作法。”
夏佐深吸一口气,拱手应道:“是,太傅。”
他招呼了侍卫前来,引着徐渊去住处休息。
待徐渊退出了偏殿,贺璋才开口道:“写封奏折,呈禀圣上,今年的赋税徭役都调整一下,老夫瞧着,这三州便很好嘛!”
贺璋笑了笑,那笑意不达眼底,意味不明。
夏佐呼吸都放轻了,贺璋说话从来留三分,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旁人听不懂,夏佐却是懂的。
贺璋要上奏谏言上调各地赋税。
建造帝王庙需要海量的银子,去年初利州还拨过一批赈灾粮饷;年末时青州爆发旱灾,又拨出去一批;北漠边境不太平,打了几场小仗,军饷粮草也是如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
如今国库空虚,实在不适宜大兴土木。
奈何,贺璋等不了了。
历朝历代,国库空虚不是压榨百姓就是压榨商户,无一例外。
夏佐一早便算着贺璋许是要调整赋税了,如今提出来,他一时没忍住,问道:“太傅,如此是不是不妥啊?”
贺璋慢慢撩起眼皮,看了他良久,似笑非笑道:“夏佐,这些时日你似有些浮躁啊?”
夏佐心口一跳,忙调转话锋,躬身道:“太傅勿怪,小生的意思是您如今在利州养病,理该放宽心,莫要太过操劳。如今流言风波还未过去,若还过多干涉朝中事,小生怕太傅遭圣上猜忌。”
贺璋轻笑出声,沙哑声如寒鸦过境,直听得人后背发凉,“呵呵呵……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圣上该感念老夫为国尽忠才是。”
夏佐垂下眼眸,再不敢多言,应声道:“是,小生失言了。”
贺璋看了他许久,淡淡道:“你去吧。”
“是。”
夏佐退着出了偏殿,不敢耽搁,忙着人去安排徐渊往日里会用到的“作法”之物。
徐渊已沐浴更衣完毕,夏佐引着他来到花园子里,此处已摆好了香案贡品之类。
他静静地退到一旁,看着徐渊煞有介事的焚香祝祷,敬请鬼神,一把把的香烛点燃,直熏得原来风景宜人的行宫庭院烟熏火燎,不知道的以为走水了呢!
徐渊挥舞着手中的拂尘,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踩着既定的步法,跳大神跳得颇为来劲。
夏佐微垂下头,抄着袖子静立一旁,面色恭敬,慢慢闭上了双眼。
***
一个月左右,柳月影便收到了许文悠的回信。
白二郎如今还只是工部一个小小闲职,如他这般的闲职在工部一抓一大把,压根不起眼。
他本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为人老实本分,稍显迂腐木讷,于钻营之道不开窍,只在工部跑跑腿、打打杂,远远触及不到权力核心。
可不起眼有不起眼的好处,在许文悠的叉腰勒令下,白二郎还是打听到了有用的东西。
许文悠的回信中有厚厚一沓都是书信,恭喜柳月影喜得千金,欢喜兴奋之感透过字里行间,穿透了纸张,跃然柳月影眼前,惹得她笑眯了眼。
其余便是絮絮叨叨的琐事,去信时柳月影絮叨了一通,回信时许文悠自然也同样絮叨着京都城的新奇见闻。
姐妹俩远隔千里,有说不尽的体己话外加思念之情。
除了这沓信纸外,还有另外一张单独的纸张。
柳月影慢慢展开那张不大的信纸,便见这是一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