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跟着牢头来到了关押着柳星辰的那间牢房门口。
隔着根根粗木栅栏,她看向里面的柳星辰。
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棉布衣裙,朴素到连点儿绣花都不见,不似富户家的小姐,也不似官家的妾室,倒似是寻常百姓家的婆娘。
长发披散,未簪一饰,本就瘦弱的身子连衣裙都撑不起,脸色在大牢昏暗的光线中愈显苍白憔悴。
此刻,柳星辰盘腿坐在稻草榻上,姿态懒散,浑身透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潦倒之感。
柳星辰听闻声响慢慢睁开双眼,当看清来人时,她明显愣了愣。
对上她的视线,柳月影静静地看着她,以往那双总是沁着一汪春水的眼眸,如今却浸满了冰冷与仇恨,只是在看到姐姐时,那冰冷退了两分。
柳星辰的视线从柳月影的脸上慢慢下滑,落到她隆起的腹部。
她倏然便笑了,越笑越大声,连连摇头道:“苏离川果然是个废物啊!”
姐姐嫁于苏家六载无有所出,嫁入鹿鸣山不足一年便大了肚子,他不废物谁废物?!
柳星辰看向牢头手中的酒坛子,含笑道:“那是姐姐带给我的吗?”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麻烦大人将门打开,让我们姐妹俩说说话吧!”
牢头想了想,低声问道:“夫人,犯人是死囚,不安全。”
“无妨。”柳月影的眼神一直看着柳星辰,“她不会伤害我了。”
牢头点了点头,开了牢房的锁,将酒坛子放到了地上,恭敬的嘱咐道:“夫人,小的就在不远处守着,夫人若有事,只管唤一声。”
“有劳大人。”
牢房中连个桌子板凳都没有,只有一张铺满了稻草的硬板床。
柳星辰笑眯眯道:“姐姐可坐得惯这个?”
柳月影看了她许久,未出声,轻提裙摆,慢慢坐到了稻草榻旁。
柳星辰跳下稻草,在墙角寻了个喝水用的破碗。
她拽着裙摆随意的擦了擦碗,便拔了酒坛子的封口,自顾自的倒了碗酒。
她顺势盘腿坐到了地上,守着酒坛子,抿了口碗中的松花药酒。
柳月影一直未发一言,静静地看着她。
如今的柳星辰浑身充斥着自暴自弃的厌世之感,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柳星辰细细的抿了好几口碗中的酒,满足的眯起了眼,“以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当失去后才知有多么难能可贵。”
她转头微微仰视着柳月影,笑道:“以前日日都能喝到时,不觉得如何,竟从未好生品品这酒,如今尝来,这酒竟是这般香醇可口,回味甘甜。”
柳月影眼神复杂的看着柳星辰,良久,轻声问道:“星儿,苏离川会救你吗?”
闻言,柳星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竟是笑出了眼泪。
“姐姐觉得他会吗?”柳星辰无所谓的耸耸肩,又干了一碗酒,“他会秉公办事,全了他大公无私的贤名,也能为他的晋升之路添砖加瓦,岂不是很好?我也算死得其所了啊!”
柳月影一时无言,无论李氏做过什么,于苏离川而言,她都是他的亲生母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救柳星辰。
杀人偿命,柳月影也无话可说。
柳星辰扭头看向柳月影,认真道:“姐姐不必想着救我,耗子药是我亲手下的,李氏喝了一半汤羹觉得味儿不对,也是我掐着她的脖子把剩下半碗灌进去的,我是自己来府衙投案的,我什么都认!”
柳月影看着眼前眼神坦荡的柳星辰,内心一阵阵的不是滋味。
她的视线滑过柳星辰举着破碗的手,衣袖滑下,露出凝白的小手臂。
上面还有诸多未愈的青紫伤痕。
那是她往日被李氏磋磨留下的。
曾几何时,她多么希望妹妹能如此这般,眼眸清澈明媚,坦荡如砥,即便病弱,也活得光明磊落,向阳而生。
可真到了这一天,她的“坦荡”是以一条人命为代价,是她放弃了所有,孤注一掷、殊死一搏换来的。
柳月影的喉头哽得有些难受,哑声道:“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柳星辰无所谓的一笑,道:“走到今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沉默良久,柳月影轻声道:“我会嘱咐青姨娘,照顾你的女儿。”
想来这么久的相处,柳星辰当知青鸾的为人了。
果然,柳星辰闻言默然,她轻轻垂下眼眸,又给自己倒了碗酒,静静地饮下。
两姐妹相顾无言,柳星辰沉默的喝着酒。
方才冲着苏离川狂喷一通,似把心中憋屈已久的话统统吐了个干净,如今她了无遗憾,通体舒畅,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柳月影也沉默着,静静地陪着她,似在送她最后一程。
牢房中安静极了,时光都似停住了脚步。
在这极为不堪的境况下,在这昏暗潮湿的牢房中,姐妹俩竟是难得和谐的相处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牢头凑到了牢房门口,轻声道:“夫人,时辰差不多了,您身子重,不好在这阴湿的地牢里久待,大当家会担心的。”
柳月影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起身迈步走到了牢房门口,终还是轻声道:“地牢阴湿,松花药酒能祛湿御寒,你……莫要贪杯。”
说罢,她走出牢房,从袖中掏出十两银子,塞给牢头,轻声道:“有劳大人,给她加床被子,平日里的吃食干净可口些,莫要苛待她。”
牢头接过银子,叹了口气,点头道:“夫人放心吧!”
余下几天,十两银子就是日日去金玉楼叫一桌也足够了。
刑期已定的死囚犯不必再上刑了,等死的日子里,牢头也不会多加为难。
有人关照的死囚许是吃食上讲究两分,大牢里的衙役们不会克扣这点儿银子,也愿他们少些怨念,安心上路,算是为自己积阴德了。
柳月影未再回头,迈步向外走去。
“姐姐……”
身后传来一声低哑的轻唤。
柳月影顿住脚步,未回头。
柳星辰一直低着头,兀自倒着酒,轻声道:“姐姐,抱歉……你保重。”
抱歉我曾经的任性,抱歉给你带来的困扰,抱歉我觉醒得太迟,抱歉一切的一切……
袖中的手慢慢攥紧,柳月影缓缓闭上眼眸,还是禁不住眼眶泛起了酸痛灼热。
她微微咬了咬牙,终是未再回头,迈步冲着大牢外走去。
生死之间,许是曾经耿耿于怀的恩怨情仇皆可释然。
我于黄泉路前送你一碗酒,愿你安然渡忘川,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好生走一遭轮回路……
柳星辰的脸上始终带着洒脱的笑意,怡然自得的自饮自酌,可泪终是顺着脸颊滴滴滑落。
***
出了大牢,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洛景修在外等候多时,梁知府也一直陪同在侧。
瞧见她出来了,洛景修忙迎上前。
看着她通红的眼眸,他拍抚着她的后背,无声的安慰。
柳月影缓了口气,平稳了下情绪,哑声问道:“请问梁大人,柳星辰如何判的?”
梁知府有些为难的看了眼柳月影,生怕这个祖宗要推翻已拍板的案子,斟酌道:“五日后……午时,斩首示众。”
柳月影抿紧了唇角,一时有些头晕。
梁知府忙道:“夫人,证据确凿,犯人也已认罪伏法,您的意思是……”
柳月影摇摇头,道:“我信知府大人律法严明,不会错判,是她做的她也认了,杀人偿命,我无话可说。”
梁知府舒了口气,点头道:“夫人深明大义,那夫人是想……”
“能否请梁大人开恩,改斩首为自尽?留她一具全尸吧!”
梁知府微蹙眉心,斟酌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唉,行吧!就算下官卖夫人一次面子,但此事还需征得苦主的同意。”
苦主自然是指苏离川了。
柳月影点点头,想来他会同意的。
洛景修瞧着她神色疲惫,表情奄奄,柔声道:“月儿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罢,冲梁知府道:“今日有劳梁大人,若有事可去鹿鸣山寻我。”
梁知府忙拱手道:“大当家客气,二位慢走。”
***
回程的路上,洛景修将柳月影抱在怀里,随着马车轻轻颠簸。
柳月影倚靠着他温暖的胸膛,哽咽道:“阿修,你说我是不是太过狠心了?我不能救她……”
洛景修拍抚着她的后背,道:“月儿别瞎想,杀人偿命,她主动投案,府衙如此判决没有错,月儿也不该徇私偏颇。”
“可是当初,我都能求了你去救齐绾,齐绾与我非亲非故,可我还能救她。”
“当年齐绾的情况不同,两人不可相提并论啊!”洛景修耐心的哄着她。
柳月影红了眼眶,终是有泪落下,浸湿了他的前襟,“李氏的娘家哥哥用血印子逼出了人命,我也没有将李大头状告到衙门去,如今……”
洛景修叹了口气,安抚道:“此事我知晓,李大头私放血印子是罪大恶极,可说到底,那苦主也是一时想不开,自寻了死路。即便告到了衙门,律法上而言,李大头也不必偿命。”
他明白,柳月影心中难过,气柳星辰一时糊涂,也气苏离川长久以来的无所作为,更气李氏的咄咄逼人。
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才激得她情绪起伏不定。
理智上,她知杀人该偿命,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
可感情上,那毕竟是她的孪生妹妹,打断骨头连着筋。
柳月影将自己埋进洛景修的怀里,往他的脖颈处蹭了蹭,似想寻一处心安。
洛景修感受到脖子上传来的湿意,更紧的抱住了她,“月儿累了,睡一会儿可好?”
柳月影乖乖的闭上眼,却不禁落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