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景修的伤不算重,胸前挨了一刀,从右胸口划到了左侧肋骨。
他不甚在意,柳月影却是心惊肉跳。
日日守着他,为他换药,盯着他的饮食,生怕他沾染发物,影响伤口愈合。
而柳月影又是孕初期,正是要紧的时候,洛景修紧张得不行,紧张中还带着兴奋与期待。
连她下个楼,他都不放心,要时刻盯着、扶着,看着她走好坐稳才能安心。
观两人如今的相处,倒是比新婚时还要黏糊两分,洛景修成日里像个跟屁虫一般的粘人。
夜里,柳月影盘腿在床,扒拉开洛景修的前襟为他的伤口换药。
他看着她回回换药都拧紧的小眉头,笑道:“月儿怕吗?”
她未抬头,只死死盯着伤口,小心翼翼的涂着伤药,道:“当然怕啊!这么大一个口子呢,多疼啊!”
他轻笑出声,“不碍事的,我这皮肤好,不会留疤的!”
否则,他在极北之地那八年,身上早没一块好地方了,若易留疤,着实会吓到她吧?
闻言,柳月影上药的手微微一顿,视线不自觉的瞥向他左胸口处的那只狼头。
刺青下的一个“囚”字凹凸不平。
他的体质不易留疤,可还是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迹,那当年该是怎样深可见骨的伤,才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呢?!
她心疼极了,微微俯身,凑近他的伤口,轻轻的吹着气,抬眸看向他,轻声问道:“还疼吗?”
洛景修笑眯了眼,摇头道:“早不疼了。”
这点儿小伤算什么,这几日她亲自为他换药,简直就是享受。
比老丁头可温柔多了,那老头子手上没个轻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伤口上糊药,换个药和受刑没两样。
思及此,洛景修心里美滋滋,娶了媳妇儿就是好,有人疼!
柳月影瞧着他一脸傻笑,无奈的觑了他一眼,收拾好伤药和棉布,转身窝进了他的怀里。
洛景修揽紧她,下颚蹭了蹭她光洁的额头,满足的阖上眼眸。
凛冬时节,温香软玉在怀,松松软软的被窝,再没有比这更能安抚人心的踏实了。
如洛景修所言,雪狼对外彻底蛰伏了下来。
如这鹿鸣山中的万兽,进入了冬眠。
但对内,山寨中是热闹的,临近年末,新年的气氛本就浓厚,加之大当家夫人有孕了,整个山寨都被感染了喜庆。
娇十三娘送来了一只老母鸡和一篮子鸡卵,刘婶送了好多腊肉山货,李家阿婆用山核桃到山下换了一小罐牛乳,王家婶娘竟是急吼吼的为孩子裁剪了小衣。
柳月影感受到了最质朴真挚的温暖情意,不是银两可衡量的。
她这一胎怀得没什么感觉,时常让她有种老丁头在诓她的错觉。
即便月信确实没来,她也不安心,拉着老丁头问了好几回。
就像一个一穷二白的草包,突然中了状元,有种被好事砸晕了的感觉,如何都不信这一切不是梦。
终是把个老丁头问烦了,拧眉道:“你这丫头可真是!难不成只有吃了吐、吐了吃的才叫有孕了?每个人孕期反应皆有不同,有人初初有孕时便感不适,有人待到四五个月时才会害喜,哪有定数?无有不适还不好了?!小心孩子折腾得你吃不下睡不着,哼!”
挨了一通骂,柳月影也不见生气,只会傻乐。
可老丁头一语成谶,待到柳月影这一胎满两个月时,害喜突然就来了,且来势汹涌,势不可挡。
起初她只是恶心、呕吐,皆属正常,洛景修和丫头们虽心疼,却也知是常事。
可渐渐的,柳月影害喜的症状愈加严重,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费劲,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神疲乏力,眼眶凹陷,口唇干裂。
洛景修彻底慌了神,大半夜的直接将老丁头拎来了小竹楼。
恰时,春禾和秋霜伺候在床榻旁,老丁头来时,正巧撞上柳月影把刚喝下去的粥吐了出来。
老丁头拧起了眉心,快步凑到床榻边,三指搭脉。
切完脉,老丁头直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让他乌鸦嘴!
念叨着念叨着,这害喜竟来了?
老丁头看了下柳月影眼见着憔悴下来的面色,她困倦疲乏得厉害,吐完便昏昏沉沉的,都没注意到老丁头来了。
老丁头翻出银针,扎在柳月影的合谷、足三里等几处大穴上。
洛景修瞧着老丁头忙活,瞅准间隙忙问道:“月儿到底怎么了?怎会突然反应如此剧烈?”
前段时日都还好好的,他也知女子有孕是会不适,可是怎会如此严重?
老丁头安抚道:“大当家别急,让我待在这儿观察几许,莫急莫急。”
春禾搬了个绣凳来让老丁头坐。
老丁头顾不得道谢,一双苍老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床榻上的柳月影。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昏沉中的柳月影秀眉一拧,扭头又要吐。
夏蝉眼疾手快的端来痰盂接着。
老丁头探头一瞧,那呕吐物里竟混有黄绿色的液体,伴褐色残渣。
老丁头那张老脸彻底的难看了。
洛景修熬了多日,本就心浮气躁,情绪不佳,此刻更是在崩溃暴怒的边缘,红着眼怒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老丁头看了柳月影良久,一双花白的眉都拧成了结,思量半晌,他叹了口气,道:“唉,这孩子许是来讨债的,竟如此折腾娘亲。”
他转头看向洛景修,低声道:“大当家,夫人这是妊娠剧吐症。”
洛景修的脸色白了两分,愣愣的问道:“可、可有的救?”
老丁头知晓他不懂病理医道这些,只言简意赅的解释道:“这病是母体不和引起的,许是脾胃不和,许是肝胃不和,也许是气阴两虚,皆有可能,总而言之,便是这孩子同夫人不相容,夫人如此呕吐,孩子易小产。”
他转头看了眼床榻上的柳月影,轻声道:“即便孩子不小产,夫人反应剧烈,如此持续下去,若发展到意识模糊,陷入昏迷,就危险了,若坚持留下孩子,这孩子怕是会要了夫人的命……”
“把孩子拿掉!”
还未等老丁头说完,洛景修迫不急待的坚定一语。
语气沙哑至极,还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
老丁头深深的看向洛景修,终是说不出一个字,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转身下楼熬药去了。
洛景修慢慢的坐到了床榻边,看着柳月影蜡黄憔悴的脸色,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心疼到了极点。
似有千万把钝刀子一下下的划过心头,钝刀慢剐,钝痛层层叠叠,经久不息。
老丁头手脚麻利,一碗堕胎药很快便端上了二楼。
临到近前,他却有些迟疑,拧眉低声道:“大当家,要不还是叫醒夫人,同她知会一声吧?若她不知,事后怕是会怨怪大当家啊!”
老丁头一手诊出柳月影的喜脉,是亲眼瞧着她是如何欢喜的模样。
能不欢喜吗?
六年无所出,突然天降麟儿,任谁都要欢喜的啊!
奈何这孩子同他们无缘,竟是同母体如此不合,也是无奈。
今番老丁头要一碗堕胎药送走这孩子,亦是迫不得已,心头有惋惜也有遗憾。
洛景修看着老丁头手中的那碗冒着热气的药,眼眶泛了红。
他有种被人摘了心尖的窒息感,似命运的黑手紧紧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咬了咬牙,哑声道:“拿来。”
老丁头叹了口气,凑上前将药碗递了过去。
洛景修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将柳月影从床榻上捞起来。
她如今瘦弱不堪,他一只手便能将她稳稳地揽入怀中,抱着时不如以往软糯可爱,骨头都硌人得慌。
洛景修将碗中的汤药微微吹凉,凑到柳月影的唇畔,似蛊惑似哄骗,轻声道:“月儿,张口,咱们喝药了。”
柳月影有些昏沉,脑中一团浆糊。
这几日,她知自己不舒服,丫头们喂水喂饭喂安胎药,她都知道,勉强吃进去,不出一盏茶便会统统吐出来,直吐得胃中反酸,一阵阵抽痛才能作罢。
这反应简直折磨得她再没有多余的精神支撑自己清醒。
可今日不知怎的,她半阖眼眸,闻着鼻尖处飘来的药香,微微蹙眉,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竟瞧见老丁头站在床榻边,她眼眸迟钝的转动,看向揽着她的洛景修,又垂眸看向他手中的药碗,她艰难的开口道:“这、这是什么药?”
怎地同前几日的安胎药味道不同些?
她毕竟在济世堂待了六年,对药味再熟悉不过,不会诊病开方子,可闻了这许多日的安胎药,也该知那是个什么味儿了。
洛景修不忍欺瞒她,软下口气,耐心道:“月儿你听我说,这孩子和咱们无缘,才会将你折腾成这样,你乖,听话,把药喝了,送孩子走,你便无事了。”
柳月影愣愣的看着他,看着他唇瓣一开一合,脑子迟钝的转动,终是反应过来。
她眼眸微微睁大,哑声道:“你、你要拿掉我们的孩子?!”
她明白了,他手中端着的是一碗堕胎药?!
柳月影再看向那药碗,竟像在看洪水猛兽。
看着她受惊的模样,洛景修心疼坏了,抱紧她安抚道:“月儿,它在用你养自己,这会要了你的命!”
柳月影慌乱的攥紧了洛景修的前襟,一双眼眸凹陷通红,如泣血一般,殷殷哀求道:“阿修,我要这个孩子!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怀上的,我们的孩子!我要生下他!”
她惊慌失措的摇头,脸色更白了两分,“我没事的,过了这段时日就会好的,丁老也说过,我不会一直害喜的啊!”
她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泪意上涌,泫然欲泣的看着房中诸人。
洛景修瞧着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一般,浑身都竖起了防御的刺,他放下手中的药碗,紧紧的抱住她,柔声哄着:“月儿别怕,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