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黎度恒入门以来第一次见到管重业气成那样。
虽说他长着一双豹眼,颇有金刚怒目之姿,但却一直秉持着“和气生财”的原则,就算面对的是那些妖魔鬼怪,也能常怀一颗慈悲之心,大人不记小人过。
此次却不同。
他拍了桌子,怒发冲冠。
活到这把年纪,他也是开了眼,这世间人有人的规矩,仙有仙的规矩,邪魔自然也有邪魔的规矩。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没有一个邪魔敢像应天一样骑在他们脖子上拉屎的,前脚为献祭杀了一万百姓,后脚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掳走陈珍瑶。
说的不好听点,应天是在向他们玄门宣战啊。
既然宣了战,既然宣了战……
管重业几乎要咬碎自己的后槽牙,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才给整个除魔署下了命令——全体出动,全城搜捕,定要抓到萧流救出陈珍瑶不可!
于是刻京百姓也见证了前所未有的一幕,浩浩汤汤的“贴地飞行”们这下当真贴地飞行了一回,御着剑满城乱窜,那架势简直就是要把刻京翻个底朝天!
黎度恒一般挺爱凑热闹的,但此时大家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实在不适合再火上浇油了,所以与师兄分开后他便独自晃晃悠悠飞去了刻京后头的烨山上,想着就算在这里找不到陈珍瑶,独自躲个清净也好。
飞着飞着,他远远地看见有一处破庙,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庙,只能看出庙顶好像秃了一块,像是年久失修的样子。
黎度恒没兴趣往那里走,就找了个阴凉处下了剑,从树上随手摘了个果子吃。
边吃他边想,这应天究竟想做什么呢?
就像管重业说得那样,一般妖魔再怎么嚣张也会给他们这些玄门子弟一点薄面,毕竟他们得到了天道认可,算是半个天界关差了,与他们作对就等于和天道作对,世上所有生物修行都得靠天道加持,哪怕是邪修也一样。
所以,干嘛要得罪天道呢?
果子汁水很足,咬破的时候不小心溅了黎度恒一身红色,倒像是他什么时候杀了人,溅了一身血似的。
黎度恒暗道一声晦气,就左顾右盼地去找附近哪里有河。
没想到不张望还好,一张望……
倒叫他看见一个浅蓝色的娇小身影。
黎度恒迟疑了一瞬后当机立断从乾坤袋中找出一张“隐身符”贴在身上,悄然凑上去看看那身影究竟长什么样。
发丝有些凌乱,衣衫也破了一点,可人怎么看都是陈珍瑶没错。
这算是好运还是霉运?
黎度恒懒得分辨,只定神注意了一下陈珍瑶的眼睛。
清明有聚焦,不像被“引魂咒”控制了。
也就是说,此时的陈珍瑶是清醒的。
可是……
他跟着陈珍瑶走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个小姑娘身上哪里有点奇怪。
哪里呢?
气息。
对,是气息。
好好的年轻小姑娘,身上却散发出来一股说不上的邪气。
黎度恒不敢肯定,意欲从乾坤袋中取出“灵动仪”一探究竟,可手刚伸到一半,前方的陈珍瑶就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别……别费劲了。”陈珍瑶的声音惊恐又生硬,“你不是我的对手。”
她在和谁说话?
黎度恒左看右看,这里除了他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别看了……吾看见你了,所以才让这个小姑娘把话转述给你。”陈珍瑶僵硬地转过身躯,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准确地指向黎度恒所在的方向。
黎度恒一惊。
这年头“去幻目”难不成还是批发的吗?莫敬光有,这个自称“吾”的东西也有?
拔下头发上的聚烟绫,黎度恒凝神道:“阁下是何人?也是应天的走狗吗?”
“吾……不是走狗,吾乃……应天。”
应天?
黎度恒后退数步。
原来竟是应天本人?
“你……怕我?”
“放屁!”黎度恒大声给自己壮胆,“邪魔歪道,我会怕你?从珍瑶姑娘体内出去!”
陈珍瑶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珍瑶姑娘?怎么了?”黎度恒看出不对,关切地问。
“祂说……你要忌惮的不是吾,是萧流,萧流……萧流……”说到这里时,陈珍瑶忽然开始急促地喘气。
“怎么了?”黎度恒也顾不得什么了,揭下身上的隐身符上前扶住陈珍瑶,“你难受吗?应天!是你在为难珍瑶姑娘吗?”
陈珍瑶摇摇头,眼神中遍布恐惧,像是即将被宰杀的羔羊。
“应……”黎度恒还想再骂,恍然间却感到一股阴气正在逼近。
侧目望去,一个灰色的身影就在不远处。
是萧流,又不止是萧流。
他手上捏着一个与陈珍瑶有五分相似,目光空洞的紫衣少女。
“珍珞!”陈珍瑶叫起来,“你……你放了珍珞!”
几日不见,萧流与初见时可谓判若两人。
之前的萧流虽然阴柔还涂脂抹粉,但到底是御前侍奉的太监,得到了权力的滋养,两颊丰隆,眉目间还有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威严之气。如今一看,他却面色青灰,脸颊瘦削颧骨凸起,竟似重病缠身的将死之人。
“珍瑶……”萧流的声音也不复曾经的尖锐,而是带着一丝破碎的沙哑,可他对着珍瑶说话时又偏偏语调缠绵悱恻,让人联想到痴缠的厉鬼,“珍瑶,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还是那么美丽,皇宫里的稀世珍宝在你的衬托下也会黯然失色……来,到我身边来,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陈珍瑶全身发着抖,下意识往黎度恒身后躲。
萧流这才注意到她身边原来还有一个黎度恒,转瞬间变了脸色,目露凶光:“你怎么敢碰珍瑶的手臂?啊?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喜欢她吗?喜欢她吗?”
说着他尖细的指甲深深刺入陈珍珞的皮肤,痛得陈珍珞嘶喊起来。
“珍珞!”陈珍瑶心痛地看着妹妹。
黎度恒怒目而视,语调铿锵有力:“你问我是谁?我是厘阳宗黎度恒!你管我和珍瑶姑娘是什么关系,你管我喜不喜欢她?你以为你是谁啊?有什么资格管珍瑶姑娘的事?我警告你,放了珍珞姑娘,否则……我要你好看!”
萧流忽然笑了。
那笑容阴森森的,像是冷血动物在嘲笑着爪下不知死活的猎物。
“你……要咱家好看?”萧流蛇一样的眼眸定定地锁着黎度恒看,“就凭你?”
黎度恒嗤笑一声:“有本事放了珍珞姑娘,我们比划一场啊!”
先前邪神是用陈珍瑶的嘴和他说话的,不管祂在不在她体内,至少说明祂现在肯定不在萧流体内,也就是说,如今的萧流只是个不入流的邪修,不可能与筑基后期的黎度恒匹敌。
“哼哼……放了珍珞姑娘?”萧流眼神阴翳,忽而用力扯过陈珍珞,将指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啊啊!”陈珍珞惊惶地颤抖着,“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姐姐……姐姐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啊啊啊!”
“你!”黎度恒愤怒地指向萧流,“卑鄙小人!”
“我卑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萧流大笑起来,“在宫里,他们表面上叫我萧公公,恭恭敬敬奴颜婢膝,可谁不知道背地里那些全乎人都管我们叫阉狗?一刀断去子孙根,自此之后就是爬得再高也不是人了,永远只能当天子身边一条看家护院的狗!所以你说我卑鄙……?卑鄙又如何?人才在乎自己是不是卑鄙,狗可管不了这些!”
即便知道这些都是歪理,是萧流在为自己找借口。
但听到这些的时候,黎度恒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是啊。
世道就是如此,大家表面上都不说,实际上谁又确实看得起太监呢?
他们失去的可不止是□□之物,还有作为人的脊梁骨。
陈珍瑶从黎度恒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步向着萧流去。
她走得很慢、不稳,看得出每一步都在犹豫,都在纠结,可她确确实实在往萧流那里走。
“珍瑶姑娘!”黎度恒赶忙叫住她,“你不要去啊!”
陈珍瑶停下脚步,回首时眼中布满绝望。
“如果我不向着那里去,你能帮我救出珍珞吗?”
能吗?
黎度恒看了一眼陈珍珞的位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把握。
一鞭子过去,也许能直接抽晕萧流,但要是没有呢?
要是萧流反应过来了,把陈珍珞推到身前当挡箭牌呢?
要是聚烟绫没有他的指甲快呢?
黎度恒不说话,陈珍瑶便苦涩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不行!不行!”黎度恒急了,几个箭步冲上去挡在陈珍瑶和萧流中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流森然地质问着,指甲划破陈珍珞的脖子,鲜红的血顺着少女白皙的脖颈而下,染红了她的前襟。
“姐姐……姐姐……”陈珍珞的脸颊上划过两道泪水,“不……不……救救我……我害怕……”
“珍珞!”陈珍瑶推开黎度恒,加快脚步往前跑。
“不行,珍瑶姑娘!珍瑶姑娘!”
黎度恒还想往前追,可追了没几步,便看见萧流的手已经搭在了陈珍瑶的肩膀上,反手一推,把抖得像个筛子的陈珍珞推进了黎度恒怀里。
黎度恒立马接住陈珍珞,慌乱地安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她是没事了,可是陈珍瑶……
就这片刻没有注意萧流,再抬起眼睛时,他已经和陈珍瑶一起消失了。
要不是得好好扶住陈珍珞,黎度恒简直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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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布老茧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少女的脸庞,萧流蛇一样的眼眸中此时满是扭曲的深情:“珍瑶……珍瑶……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这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他说完,动情地拥住陈珍瑶,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眼睛里那种恍惚但决绝的神情。
下一秒,他只感觉到背上一痛。
陈珍瑶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狠狠刺进了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