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度恒一开始并没有看见阿清,可却本能地不寒而栗。
“道长?”阿清从帘后走出来,此时天色大亮,日光照耀在他脸上,那双黑洞洞的眸子里也就染上了不少亮光,好像之前那种让黎度恒警惕的东西都只是错觉一样。
疑心实在无聊。
黎度恒甩甩脑袋,收敛面上下意识出现的惊恐,换上一副勉强的笑容来:“你是……阿清吧?”
他问的时候悄悄打量一下眼前的少年,发觉对方不止是站得很稳,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看来那日大夫对他的诊治起了效果,就是可惜……
“对,是我。”
黎度恒以为阿清是怪自己的,可对方的态度出乎意料的热络,往前走了好几步,直到距离他一步之遥才堪堪停下。
“我和阿娘都很感激那日两位道长的帮助。”阿清握住黎度恒的手,语气中尽是感激,“要是您和另一位道长什么时候有空,不如到我家来吃顿饭吧。”
他手很冰,刺得黎度恒差一点想要把手抽回来,但那样实在不好,黎度恒只能忍住了。
“不用啦。”黎度恒眼神暗沉,“其实……我和师兄也没有帮到什么。”
要是能救到他哥哥了,才算是真正帮助了这一家吧?
眼下……他们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其中的儿还身体不好,可谓人间惨剧。
“别这么说啊。”阿清语气真挚,“要不是两位道长,我今天可能都不会站在这里了。”
“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你娘也健康吧?”
阿清忽然把手抽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
黎度恒有些奇怪,刚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便又见阿清抬起头,面上是春风一样的笑意:“多谢道长关心,我与我娘都好。”
不对。
黎度恒心中没有由来的警铃大作。
方才阿清的反应分明就是暗藏隐情。
而且……那日他明明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难道因为医者一晚上的诊疗,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吗?还有,他的手为什么这么冰?那种刺骨的冷意,绝不是体寒可以解释的。
怎么回事?
黎度恒几乎要把手搭上系在头发上的聚烟绫。
“咳咳,咳咳。”屋中传来妇人咳嗽的声音。
“是阿娘。”阿清面露歉意,“抱歉,我要回去照顾我阿娘了,道长,要记得有时间来吃饭啊!”
说罢他匆匆跑回屋内,独留黎度恒手不上不下的悬在半空。
这里头分明有问题。
他凝视着门帘,知道自己应该进去看看。
可他的脚步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
……就算有问题,恐怕也是阿清骤然失去了兄长,一时不知怎么办吧?
他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在昨夜差点失去性命,又亲眼见着哥哥变成人皮的少年。
若真是因为这样走上了歪路,谁又有资格指责他呢?
难不成他掀起门帘进去,看见床上躺着的不是妇人,而是妖物幻化的人形,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挥舞聚烟绫叫对方魂飞魄散吗?
他做不到的。
黎度恒往后退了一步。
此事……还是与除魔署的师兄师姐们商量一下吧,该怎么办,就由他们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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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醒来吧,去找她吧。”
满身泥泞的萧流睁开眼睛。
他身边分明没有任何人,但他却能听见一个悠远又苍老的声音。
“珍瑶如今在哪儿?”他焦急地问,“仪式成功了么?她复活了么?”
“吾向来一诺千金,应承的事便一定会做到。所以,陈姑娘自然已经醒了。她在除魔署,你去找她吧。”
萧流眼中溢出一种邪异的癫狂。
“好,好,珍瑶,你等着我,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
他用细长的手指正了正衣冠,拍掉自己身上的泥土。
想象中珍瑶正在对他笑。
于是他苍白的脸上渐渐覆上病态的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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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度恒找了很久,得到的消息喜忧参半。
珍瑶的父兄,已经秋后问斩,而她的娘亲,重病不治,于前几日死在街巷。
还活着的只有她几个妹妹。
萧流倒是没有撒谎,真的救了她的妹妹,其中一个嫁给了富商当小妾,虽然地位不高,但还算受宠;另一个嫁与了贫穷书生,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
两个妹妹知道了陈珍瑶的消息,都激动地想要与她相见,可惜富商不让那个当了小妾的妹妹随意出门,闹了半天,黎度恒就只把陈珍瑶的一个妹妹带回了除魔署。
黎度恒这里折腾了大半天,师兄也早已出了皇宫。
“师兄!”见到师兄的一瞬间,没心没肺的黎度恒就把陈珍瑶妹妹陈珍珠抛之脑后,眼巴巴地走到师兄面前。
师兄笑吟吟地看着他:“怎么了,师弟?”
“那个……”黎度恒犹豫了一下。
之前他想了想,呕吐物是不会自己收拾自己的,一定是有人在他之前就帮他清理了那些污秽,他不觉得会是鄢如绘,那么整个登云峰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是师兄。
可即便排除了不可能选项,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会是师兄帮他打扫了吗?
总觉得有些不太可能。
晏宿醒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陈珍珠,提醒道:“师弟,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吧,你带来的那位姑娘像是有些着急了。”
陈珍珠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点名,连忙摆摆手:“不不不,道长能带我来我已经很高兴了,我不急的,不急的。”
黎度恒这才想起她来,有些尴尬地扣了扣头皮:“呃……对哦。那个,那师兄,我先带珍珠姑娘去找她姐姐了。”
“姐姐?”
“啊,对。”黎度恒指了指陈珍珠,“这位是珍瑶姑娘的妹妹,珍瑶姑娘说想见她来着……”
晏宿醒点点头:“好,去吧。”
黎度恒刚想带着陈珍珠往陈珍瑶那里去,就听见整个除魔署里一阵喧闹。
“哎!珍瑶姑娘,你要去哪儿?”
“怎么一声不吭就要走啊?”
“还是别走了,外头不安全的!”
黎度恒疑惑地朝声音源头看去,却发现陈珍瑶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眼神直愣愣的,不顾女子们的阻拦就要往外走。
这突然是怎么了?
陈珍珠见到姐姐太过兴奋,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异状,涕泗横流地冲上去抱住了她的腰:“姐姐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可是陈珍瑶连她都不理,抬手就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除魔署大厅,不仅陈珍珠被她打蒙了,在场所有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毫无头绪。
反应最快的是晏宿醒,他几个闪身便越过人群到了陈珍瑶身边,飞快地封住她的穴道,接住她无法站立的瘫软身子。
“是‘引魂咒’。”晏宿醒将她交给身旁一脸茫然的师姐叶采桑,“把她带回房间,紧紧锁住房门,必要时可以把她捆住。”
叶采桑听见“引魂咒”也反应过来了,招呼着其他师姐师妹一起扶着陈珍瑶的身躯就往房间走。
“我姐姐她怎么了?”陈珍珠捂着脸,目露惊恐,“她为什么要打我?引魂咒又是什么?”
“姑娘,你姐姐不是故意要打你。”晏宿醒温声解释道,“她是被人控制了。”
“控制了……?”陈珍珠瞪大眼睛,“是……那个阉人吗?他还阴魂不散地缠着姐姐?”
“珍珠姑娘,快别问了。”黎度恒走到她身边,“也是怪我,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让你来见她呢?我带你回家吧。”
“不……不!”陈珍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要陪着姐姐!之前……之前是姐姐牺牲自己保护了我和珍珞,这次……这次该轮到我来保护她了!”
黎度恒有些为难:“可是……”
可是你又帮不上什么忙。
黎度恒自然也知道“引魂咒”。
想来是萧流在进行生祭时趁机给陈珍瑶的灵魂上打上了咒语,现在的陈珍瑶跟他的傀儡差不多,只要他愿意,就能让陈珍瑶失去意识,任凭他使唤。
毫无疑问,这对如此厌恶萧流的陈珍瑶来说注定是致命打击。
可“引魂咒”解除需要费上一番功夫,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脱的。
“没关系。”晏宿醒打断黎度恒的未尽之语,“就让珍珠姑娘留在除魔署吧。”
黎度恒有些意外地看着师兄。
不过他一般不质疑师兄的决定,师兄觉得珍珠姑娘留下合适,那就合适吧。
“度恒,给珍珠姑娘另找一间房。”晏宿醒说,“就在珍瑶姑娘隔壁,也方便之后她们姐妹重聚。”
陈珍珠一听便乐开了花:“多谢道长成全!”
晏宿醒笑了笑,又问:“姑娘方才说,你们还有一个姐妹,叫珍珞,是么?”
“是的!珍珞当了韩员外的……妾室,韩员外不让她来见珍瑶姐姐。”陈珍珠说着垂下眼,似乎很是遗憾。
“没关系。”晏宿醒温声道,“我们会去好好劝劝韩员外,让你们姐妹重聚的。”
“真的吗?那我……那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道长才好了!”
安置好陈珍珠后,黎度恒便和晏宿醒一道出了门。
走到半路,他还是困惑的。
师兄为什么要去接陈珍珞?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解除陈珍瑶身上的“引魂咒”吗?
可到了韩员外家门口他就明白了。
上午还好好的小院里此刻尸横遍野,只留下一个胖乎乎的韩员外坐在假山后头瑟瑟发抖。
他一见到黎度恒和晏宿醒就蜷缩起来,嘴角不断掀动,发出的却是蚊蝇一样“嗡嗡”的声响。
黎度恒凑近去听,才发现他说的是:“不要杀我,不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