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没用了,所以,你要把一切都收回去了。”段离音望着他,这张他迷恋了这么久的面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这么陌生,也许他从来没有看穿过他。
小时候,他以为他是个脾气不好,但其实很温柔的哥哥。很早的时候,他常常黑着脸,骂他的那堆属下也很凶,却几乎没有拒绝过他的要求。
他有时说话不好听,可他知道,那是为了他好。后来他收服的部落越来越多,慢慢变得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会为他带糖葫芦,折纸鹤,给他讲睡前故事,在他跑得太快的时候,提着他后领,懒洋洋地让他悠着点,不要摔死了。吓唬他说,摔死了就扔到化业池让鬼啃去……
段离音恍然,原来他还是对他说过真话的,后来,他真的把他扔到化业池去了。
“是我想错了,我以为,只要我够真心,就能换到一样的真心,但有些人的心,注定不是我的。”
他站在黑暗中,夺目的红衣穿在身上,却像一张单薄的红纸,萧无烬有点心慌,却不知道从何解释,他不知道段离音知道了些什么,只能干涩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到了现在,他还想骗他。段离音真搞不懂,他要他的心,直说就是,难道一定要将人骗得彻底,再挖空他的心,他才能感到快乐吗?
他曾经说,决定要折磨一个人,一定要折磨得彻彻底底。要把他在乎的所有东西都在他面前撕裂,让他先生不如死,再一点一点,折磨到死。他从前不能理解,现在,也依然不能理解。
“你是魔尊,是魔界至高无上的统帅。我不该妄想那些我不该得到的东西。毕竟,从一开始,我就什么都不是。”
想起梦中经历的剜心之痛,段离音好像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可那不仅仅因为他挖走了心,更是因为,他竟然能这么毫不犹豫地动手,干脆利落,连一点点犹豫,都没有。
“谁说你什么都不是了。”萧无烬心浮气躁,危险眯了迷眼,“是谁和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需要谁和我说吗?”段离音挥开他的手,再也不想看他虚伪的脸。
这个时候,月亮竟然出来了,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像刑殿的那天晚上一样。那时,月亮升高又落下,升高的时候,他希望能升得慢一点,落下的时候,他又希望能落得慢一些。因为月亮每升高落下一点,就离天亮更近了一些。当时他真的希望,永永远远都不要天亮。
“从前是我太傻。”墙上挂着噬炎剑,凌寒、噬炎,连剑名都与谢雪衡对仗工整,真是情深义重,感人至深。
段离音一手将剑拔出,倒转剑柄,送给萧无烬,“你要挖我的心,可以现在就来拿了!”
萧无烬看着这把剑,却突然感到心头大恸,仿佛灵魂最深处的痛楚苏醒过来。他从未惧怕过任何人的剑锋,可如今,面对把毫无攻击力的剑柄,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总觉得这个场景,仿佛有种可怕的似曾相识。
噬炎剑上燃烧的火焰标记仿佛在他眼下变成了一朵朵镂空的梅花,锥心刺骨的痛仿佛连着血肉,深深印刻在他的每一寸魂魄,比魔心撕裂还要更痛苦百倍。
他猛地打掉段离音手里的剑,狠声道,“谁要挖你的心了?”
过分剧烈的动作牵动刚才斩杀叛逆还没愈合的伤口,顿时涌出血腥。萧无烬马上就施法制住血流,掩去气味,他的音音怕血。
可尽管怕血,他却能为了他骑上战马,一次又一次地去为他冲锋陷阵。想到这里,萧无烬的语气温柔下来,轻哄着说,“音音乖,和尊上说,到底是谁,和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的手抚在段离音的发顶,犹如最慈爱的兄长安慰着自己的弟弟,暗红沉郁的眼却早已布满嗜血的杀机。
噬炎剑被主人打落,但没有掉到地上,委委屈屈地飘到一尺开外,看着自己的两个主人。
段离音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兀自想了想,点点头,“也对,现在时间还没到,我还可以再偷活几天。”
这种冷冰冰好像蛮不在乎的语气让萧无烬难以忍受,但想到最近,他确实冷待他许多,也怪不得他会多想,于是更加放缓了语气,像小时候哄他一样:
“音音是不是生气了?那些出言不逊的东西,还有那个口出狂言的恶徒,我都已经处理了。你只要再在灵池山待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很快,尊上就会去接你的。”
还有一两个月了吗?比他想象的要久一点。段离音思忖片刻,想到一个问题,“尊上一向深谋远虑,这次一定要我去灵池山,恐怕不会只是让我保护谢雪衡吧。”
萧无烬一愣,想着段离音如今不知道被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挑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确实应该给他一个任务,好让他没空瞎想瞎不安。
只要这次结束,一切就都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到时候,他再把这些事一一说给他听。
他于是道,“如果有机会,可以取来灵池山的泉眼灵玉。”
段离音点点头,“那我就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这件事结束,我们就从此两不相欠。”
萧无烬不知道怎么就又两不相欠了,压抑许久的怒火差点隐忍不住。
可现在,段离音浑身戒备,就像一只竖起全身刺的小刺猬,看似强大冷静,其实却脆弱得很,让人都不舍得再碰到他的任何一根刺。
但他实在不喜欢“两不相欠”这个词,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他理理额角的长发,“你的整个人都是我养大的,怎么和我两不相欠。”
这句话却让段离音霎时脸色苍白,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对,我欠你一条命,只有还你,才叫两不相欠。”
我欠你一条命,我还你。
萧无烬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句话,看到剑柄时摧心裂魂的痛楚又卷土重来,裹着身体的新伤,竟然让他承受不住,不得不一手重重撑到桌案上,才没有跪倒下去。
空气中又开始弥漫起血腥味,段离音看到萧无烬脸上忽然闪现的痛意,从前即使受再重的伤,他也从来没见过他皱一皱眉头。
他差点忍不住就要过去扶他,但想到这一切的一切,段离音的心又冷下来,背过身去,“如果没有其它的事,属下就回灵池山了。”
萧无烬撑着桌案之时,满以为段离音会立刻跑过来,一边扶着他,一边碎碎念关心个不停。他从前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
即使他只是咳嗽了一声,也着急得要命,围着他嘀嘀咕咕说一大堆不许这个不要那个的话,没大没小,像只啰啰嗦嗦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刺猬。
他原本想像往常一样说自己没事,可想到今天段离音的故作冷漠,虽然知道他是在怄气,却还是让他不能忍受。
他于是想,到时候,他就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受了点杂碎的小伤,没有大碍。他知道,即使他说没有大碍,段离音也会自动理解成“很有大碍”,像天塌了一样焦急又担心。
可等了许久,他什么都没等到,只等来了一句,“如果没有其它事,属下就回灵池山了。”
仿佛还嫌这句话不够,段离音背对着他,又静静地说,“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血腥味。每次一闻到,我都恶心得想吐出来。”
他又掏出一个面具,“还有这个面具,丑死了,我也一点都不喜欢。”
然后,他就把面具放到了桌子上。
面具是用天下最轻薄的材质打造而成,是萧无烬去往昆仑神山深处取得,即使是他,也很是废了一番周折。回来之时,他的肩胛处被火凤爪抓中,将养至今。
这时有一阵风吹来,面具就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落到阴影之中。这张从来吓人的狰狞鬼脸,在阴影中竟然显得有些委屈似的。
这些都说完了,段离音就打算离去,背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音音,我受伤了,这里,一时大意。”
语气里竟然有点示弱的意思。从前,他是从来不会主动说自己哪里受伤了的,因为他一直嫌他太啰嗦,太烦了。每次都是一脸不耐烦。
段离音的手抓着窗楣,很想要回过头去,却想起了梦中森罗殿外,他质问为什么要革他的职,却被言必行逼得说不出话,而萧无烬说,是他做错了。他气得跑出门去,风中的细沙极速擦过他的脸,那么疼。背后,是言必行不住的大声称颂,说……
“尊上法力齐天,明察秋毫,慧眼如炬,一统魔域,”段离音有点自嘲地念出这些话,“您怎么会有一时大意的时候呢。”
从来,也只有你骗得别人团团转。
火红的影子消失在夜色中,只剩窗棂轻轻来回晃动,过不了片刻,连窗棂也不晃了,只余一片冷寂。
萧无烬靠在墙边,坐在地上。段离音走了,他也不用再掩饰什么,肩胛骨的伤终于汩汩流出血来,浓重的血腥味霎时就充满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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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是我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