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胡同最深处的小院看着仍然保留的往日的三分气派。
三间宽大的正房是温父在世的时候置办下来的家产,青砖黛瓦,回廊格窗。
瓦檐低垂伸出三尺有余,便可以称作‘廊’,东侧间的窗户也大有玄机,活动的格窗装上乃是墙,取下则是轩。
夏日乘凉、冬日赏雪、晴天晒衣、雨天听雨,乃是最好不过的地方。
院内并无一丝杂草,除了一拢菜地之外,全部都是从玉龙山上搬过来的青石砖铺就,再阔气不过。
这点点滴滴,俱是当年榆钱巷的独一份。
可惜,当年,只是当年。
扫把慢慢的清扫着地面,明明光滑至极的青石砖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怎么扫也扫不干净。
温舒冉只好将地面上的落叶拢在一起,转身去了东侧,挨着东厢房边上有一间黑黝黝的小屋子,不仅仅是烟火气熏出来的黑色,更带着年久失修的破败之色。
如果没记错的,这应当是厨房。
温舒冉将扫把归拢好,“阿娘我去煮饭了,今日想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东西罢了 ”,提到吃食,廊下妇人的好心情尽数消失。
若是以往温父还在世的时候,每日里不是鸭子便是鲜鱼,再不济也有些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有柿饼、桂圆、莲米搭嘴,可如今……
温母的视线移到孤零零的那拢菜地上,“摘些嫩黄瓜拍了吧,再煮个辣炒茄丝”。
夏日里没有胃口,只有酸辣的东西才能勉强开胃。
她轻咽下口中分泌的涎水,又交代道,“摘些豇豆,阿旭喜欢吃这个”。
温舒冉一一应下,转身去了厨房。
唔,米缸在这里。
这个装油的罐子还是这么干净,房梁上吊着的篮子里没有腊肉,上锁的柜门里传来一丝淡淡的腊香味儿。
也是,金贵的东西总是该放好的。
温舒冉挑了挑眉,寻了个簸箕去舀米,虽然时光流逝,她依旧记得家里的米得扬过才能吃。
许是因为当年阔过,青色陶制米缸甚是厚重,就连上面盖着的蒲草团都比别个要大些。
她掀开盖子,只见缸底只剩薄薄的一层米,甚至连个舀米的粗瓷碗也无———过了许多年的富贵日子,她竟忘了,家里眼下只有三个人,这常用的碗筷便也只有三双。
她干脆以手为碗,将淡黄色的小米拢成一个小山,再转移到簸箕内。
傍晚,夕阳照在神色认真的少女身上,只见她双手微挑,米粒便争先恐后的在空中起舞,那些跟不上大部队的浮尘在轻柔的风中悄悄的吹落在菜地里。
温母听见响动,抬头看了一眼交代道,“弄仔细些,你嗓子眼细,糠多了,喇嗓子”。
当年,阿冉也是如珠如宝似得养到五六岁的,那时候莫说是这种加了糠的米,便是那豆子的浆水磨粗了些,阿冉也是咽不下去的。
哪像现在·······苦难重新爬上妇人的面庞。
温舒冉哎了一声,将米里的石子和碎土块仔仔细细的挑拣出来,又问道,“是喝稀的,还是加些番薯做成半干的?”
做干饭肯定是不够的,加些水哄哄肚皮还差不多。
温母偏头细想,“喝稀的罢,再扔两个番薯在灶堂里,多少能填补些肚皮”。
她强调道,“别放太多,番薯吃多了烧心。”
温舒冉一一应下,点火煮上了稀粥,挑了三胖一瘦四个红薯塞进火膛里,又忙着去菜地摘菜,拔些葱蒜,忙得身上灰蓝色的粗布衣衫也被汗水浸透。
直到夕阳西下,东边慢慢的爬上一轮弯月,一个高大的少年郎从外面晃晃悠悠的转了进来。
他一头钻进厨房里,“阿姐,今日煮了什么好吃的,这般香?”
灶前之人闻声抬头,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在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上,更秀气的那个笑道,“看来阿弟真是饿了,不过是茄子、豇豆罢了,这你也能闻着香气?”
温舒旭看了两眼,失望的拉长了脸,转身朝正房走去,“妈!”
他嚷嚷道,“家里连片腊肉也没有吗?”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碎碎念的声音,不外乎什么败家子,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诸如此类。
但,不过片刻功夫,昏暗的厨房门口还是拐进一个瘦弱的身影,那人一面唉声叹气,一面从脖子上取出一个油亮的铜钥匙。
打开铁锁,温母取出一截三尺宽的腊肉,又是心疼又是可惜的交代道,“诺,放进豇豆里罢”。
温舒冉起身,片刻功夫后,浓郁的肉香混着葱蒜的香味从厨房里传出来,最后飘在小小的院子上空。
嫩生生刚摘下来的黄瓜用刀横拍,放上多多的醋和切成碎末的朝天红椒,再放些今年的新蒜、麻油,酸黄瓜便做好了。
这菜吃到嘴里脆脆的、酸酸的、又咸滋滋辣乎乎的,配上稀饭,最是开胃。
有了这个,茄子便吃原味的、些许猪油爆香蒜末,再倒进切成筷子粗细的嫩绿茄丝,稍微翻炒几下,放入青红椒丝便可出锅。
猪油将茄子自带的甜味完全激发出来,细腻柔滑、甜香油润。
除了这两样素菜之外,桌上还有一道油汪汪的豇豆,炒出虎皮的豇豆配着薄如蝉翼的腊肉,浓郁的腊香味儿直勾勾的钻进心里,让人只是看着便口舌生津。
温舒旭扒拉着碗里的红薯和稀饭,筷子使出了飞影,“阿姐,你的手艺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温舒冉拿着根细细的红薯慢慢的剥着,她抿嘴一笑,透着十分的羞涩,“阿旭喜欢便好”。
说着她的声音低沉下来,“阿姐没什么本事,只能操持这些微末小事罢了”。
她扬起脸,眼中是十足的信赖和崇拜,“不像阿旭,是个做大事的人物”。
温舒旭摸着后脑勺傻笑,连碗里的稀粥都忘了吃,“嘿嘿,是么?”
阿姐应该不会骗他的,他就是这么出色。
一旁的温母更是欣慰笑道,“正是这个理呢,便是你将来出了门子,别人也未必和你一条心,只有你这血脉至亲的弟弟才是你真正的依靠”。
血脉至亲?这样的血脉相连的至亲甚至连吸血的蚂蝗都不如。
但温舒冉并未多言,只点头称是,“阿娘说的极是,便是我将来嫁人了,也得靠弟弟给我撑腰呢”。
她叹了一口气,遗憾道,“若是嫁了人,也能将弟弟带过去便好了”。
一家人都笑起来,温母更是合不拢嘴,“天底下再没有这样的道理”。
未出嫁的时候,姐弟同心自然是一段佳话,可若出了门子还这样帮持弟弟,少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温母满意的看着这一双儿女,“你有这个心便好了,你弟弟还得替我们温家鼎立门户呢。”
坐在一旁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娘俩的夸赞中悄悄的挺直了腰背,他轻咳一声,“我也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不过是朋友多了点,交际广了些,主意多了些罢了,妈和阿姐就是喜欢夸张。
算了算了,他也没必要她们争执这些东西,左右也没有外人。
温舒冉抢在温母开口前,先一步摇头道,“阿旭何必自谦,你从小便聪慧过人,自是有说不完的好处”。
她赞完,露出十二分的信赖和期盼,“对了阿旭,天气太热卤梅水便不大好卖,你主意大,能不能给阿姐想个法子?”
平时里温舒旭最是不耐烦与家中的两个妇人说那个小本生意,一来,沿街叫卖的小本生意他并不放在眼中,二来,他还怕在兄弟们面前丢了脸面。
但刚被妈和姐姐的称赞高高架起来,他也不好立刻撂挑子不干,便抓耳挠腮的想起来。
温舒冉并不逼迫,只低下头喝她那碗几乎照出影子的清粥,虽说只有清粥小菜并无任何华贵之物,但满满的烟火气已经让她十分满意。
埋在地里的鬼魂还能再次感受到人间,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温舒旭想了半日,一拍大腿,“既是因天热不好卖,你加些冰块便是”。
那街上的凉水荔枝膏为何这般好卖,不就是因为里头加了雪白雪白的冰块,让人一碗下去浑身的燥意尽退。
温舒冉两眼微亮,将盆里剩下的腊肉尽数夹进弟弟的碗里,懊恼道,“还是阿旭有法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温母轻咳一声,打断温舒旭的洋洋得意,“我的儿,你还是年岁太小,这冰铺里的冰最是昂贵,咱们家这小本生意,哪里值当这般花费”。
挣钱交于她,可以。
把钱从她的兜里掏出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若是平时,温舒旭自是不会反驳,但刚才的夸赞如同烈火烹油,此刻偏一盆冷水浇下来,让他整个人都炸了起来。
“妈这话便是鼠目寸光了”。
他蘸了点碗里的稀粥水在桌上写写画画,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写的丢手拉脚。
“一碗卤梅水只能卖一文钱,若是加了冰,便可卖两文钱,这便能补救这部分的花费了”。
“再说了,这样热的天,谁乐意喝温热的东西”。
温母悄悄护住怀中钱袋,“你这倒霉孩子,不过卤梅水而已,谁乐意花两文钱买这不值钱的贱东西”。
温舒旭皱着眉头,“我们弟兄们在外头吃饭喝酒,莫说是两文钱,便是再贵也是有的”。
他直接伸手去扯温母的衣袖,摇晃如同稚儿一般,“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家里唯一的男丁本就是温母的心头肉,如今又是这般殷切哀求,温母顿时心软下来,但怀中的银钱同样也是她的命根子啊。
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取舍。
“这·······”左右为难的妇人只能将眼神递给自家的小棉袄。
女儿最是心疼娘亲,往日这个时候总是阿冉出面打圆场,她只需做一个心疼儿女的好母亲便好。
温舒冉看了眼亲娘,又去看亲弟弟,满脸都是不知所措,只能涨红脸哀声道,“我、我·····我什么都听妈跟阿旭的”。
温舒旭自觉得了支持,更是得意,他稍稍用力,不知为何,温母怀里的钱袋便落入他的手中。
钱袋在空中快活的跳动几下,而后被摆放细长的红薯边,“诺,阿姐,你拿去买冰罢”。
温舒冉吓得直接跳起来,连忙摆手拒绝,“阿姐不能要这个钱,再说了,阿姐怎会知道去哪买冰”。
她将钱袋重新推到温舒旭的面前,“还是阿旭去吧”。
若是她沾手了这个钱袋,这个买冰的主意只怕根本不可能实现。
眼下这般,正正好。
温母悄悄的松了口气,但到底是失了钱袋,脸上实在挂不上笑意,病歪歪的咳嗽了两声,却未得到任何人的询问,一时间连桌上的菜也不想吃,只推脱说身上不好,扭身进了屋子。
温舒旭仿若没看见,他掂量着钱袋,说是要找相熟的好兄弟去问买冰的事宜,一抹嘴便出了门。
只留下孤零零的小娘子一人独自留在院中,她怯懦的看着弟弟的身影,又看向正房的方向,面上满满的不知所措。
砰的一声,正房的窗户被猛的关上,吓得院里的女郎一激灵,一时之间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房里头的人此刻正贴着窗户,听见外面响起淅淅索索收拾东西的声音,又听见碗筷碰撞的当啷声,隐隐约约又听见了几分啜泣的呜咽,这才慢悠悠的呼出一口浊气。
幸好。
不是她不疼爱自家闺女,只是阿旭已经这般胡闹,若是再没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这日子,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温母长叹一口气,只觉得身上仿若有千斤重,她摩挲着找出钥匙,轻手轻脚的打开上锁的箱笼。
圆溜溜的铜钱闪着黄澄澄的光芒,更有银饼雪白银亮,温母一枚一枚的数到入神。
外间,本该啜泣的人正哼着小曲儿,她目的达成,当下并不介意干些杂活,而且出汗后衣裳贴在身上的黏腻不适感,反而让她有种活着的感觉。
收拾了碗筷,备好卤梅水用到的料,又打桶井水浇了那拢菜地,还用院子里晒了一整日的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看了眼天色,已经快到宵禁的时间,但温舒旭还未归家。
温舒冉留好门,将屋内屋外全都用艾草熏过,又去看温母,见她守着一盏油灯做针线,温言劝了几句。
温母手中不停,“这针线明日便要交给掌柜,只怕今夜要熬到深夜了”。
她锤了锤酸痛的脖颈和肩膀,叹道,“可惜我年纪大不中用,眼睛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温舒冉也跟着叹息,顺手拿起旁边的剪刀剪出一个漂亮的灯芯,屋内顿时亮堂了许多。
她语气轻快道,“您不用太过担忧,等阿旭出息了,您啊,到时候就是咱们家的老封君,只管享清福便是了”。
温母想着自己穿金戴银高坐明堂的场景,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等回过神来,早已不见闺女的身影,针线活也好好的待在自己的手里。
阿冉竟然没有把活计抢走?
还是说,是她今日表现的不够明显??
外间,温舒冉一头钻进自己的房内,阖上门,整个人靠在门后。
寂静的榆钱巷中,一个小小的房间内,微不可见的笑声低低响起。
摆在窗边的铜镜,许久未磨,照得人的面庞都带着十足的扭曲。
邻居家的狗侧了侧耳朵,仿若听见了恶鬼呜咽的声音,立刻夹着尾巴狂吠几声,旁边的狗却不知缘由,争先恐后的跟着叫了出来。
一时间巷子里充斥着狗的叫声,紧接着便是主人训狗的声音。
一片嘈杂中,张狂可怖的笑声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只有最灵敏的黑狗听得清清楚楚。
油光水滑的黑色尾巴低垂在脚边,黑狗钻进小窝,悄悄用狗爪挡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