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虚张声势,中毒身亡又不稀奇,这样也能扯出所谓与话本一样的死法。”
在一片议论声中,这句口吻不善的话语尤为突出,众人同时循声望向沈成器,只见他仿佛浑忘了方才的惊惶,又恢复傲慢姿态,向那提到话本的少女轻嘲道:“许菱,你如此沉浸在什么不三不四的话本上,难怪没信心参加春闱……”
许菱、陆慈和赵望舒年方二九,是国子监里最年轻的学子,后二者皆在今年下场科考,许菱却自称没有做足准备、并未报名春闱。
像是被戳中痛处,许菱瞬间红了眼眶,见状,赵望舒直接走到沈成器面前,拔高音量对他斥道:“你装什么?你不也看过你口中不三不四的话本《恶业临》?”
赵望舒站在一堆男学子中间,却丝毫不显孤弱,反而因为神容凛然,引得周围人包括沈成器的好友何泉下意识转身回避,不敢参与她和沈成器的对峙。
女学子那边却是群情激愤,纷纷隔着水渠斥骂沈成器——
“沈成器,你一个课业从未合格的纨绔竟来评判她人是否用功,简直厚颜无耻……”
“没错,你先摆脱秋闱舞弊的传闻再来搬弄口舌吧……”
沈成器、何泉这对狐朋狗友两度参与秋闱乡试,第二次才考中,但了解他们的人皆不相信这个结果,只不过碍于他们各自的家世背景,没有人直接检举到官府。
沈成器一开始还想回嘴,赵望舒却飞快伸手点了他的哑穴,使他张口也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呜啊声、最终气得干瞪眼到目眦欲裂。
“你们都住口!在上巳节当日、在国子监里邓佑被毒杀已是惊天大事,别将场面闹得更乱!”
祭酒许德忠站出来叫停了这场单方面的骂战,学子们或有不服,毕竟争端是沈成器自己嘴贱挑起的,他挨骂实属活该,但因为谈及命案,她们终究还是依言噤声。
许德忠叹了口气:“原本安排了曲水流觞、兰汤沐浴、赏景摘花等娱乐,想借着节日的由头让你们松快心情,可如今出了人命,你们还是各自回房……”
“许大人,下官以为应该继续兰汤沐浴的安排。”
这时,司业刘继礼却插话道:“赏景摘花也就罢了,不合时宜,但兰草乃吉祥灵物,学子们目睹丧事,难免心神不宁,正好沐浴兰汤以驱除邪气。”
赵望舒惊诧地瞥了刘继礼一眼,心想早前怎么没看出这个刘司业竟是迷信之人,命案是正经严肃的事,他偏扯到什么驱邪的神鬼之说。
她虽然不认同,但对方算是师长,她便没有直言反对,而是委婉提醒道:“邓佑遇害的内情不明,凶手的身份和动机也未知,两位老师如此关照学生们,想来会报官、以防凶手再度犯案吧?”
许德忠点了点头,像是被她说动,可刘继礼却不知为何十分坚持方才的提议:“学子们的安危要紧,但身体和精气神也很关键,不如这样,许大人前去报案,下官则领着学子们到浴堂。”
“也好,你认真看护他们,莫要生出旁的事端。”
说罢,许德忠又将许菱喊到近前:“菱儿,刘司业顾不到女学子这边,你虽然年纪最小,但早已懂事,切记替我照料你的同窗们。”
“父亲,女儿晓得。”
许菱嗓音中含着些哭腔,她像是还沉浸在刚刚被讽刺的难堪中,一直垂首掩饰神情。
许德忠匆忙离去,刘继礼率领男学子先行一步,而原本不想参与什么兰汤沐浴的女学子们因为不忍许菱为难,只得跟着她一起到了浴堂。
国子监的浴堂占地宽阔,四面临墙架起木板,分隔成一个个私密的小间,中央则是一个较大的浴池,也用木板围起,整体呈‘回’字状布局。
小间和中央的浴池都已备好放满兰草的热水,许菱挽着陆慈往浴池去,像是要一同沐兰汤,另有几名想要安慰许菱的女学子也一并走了进去。
赵望舒却是不惯与人共浴,她和宋清屏选了相邻的两个小间,褪去衣衫踏入木桶中,温热水雾氤氲周身,浓郁兰香扑鼻而来,倒的确有些提神作用,但她无心享受,只挂念着那桩命案。
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命案,是因为祂性情狂妄?还是有别的原因?
陆慈提出的那个问题也很重要,凶手若要刻意谋害邓佑,如何确保毒酒会停在他面前?假设邓佑只是无辜遭殃,凶手真实目标又是谁、抑或祂仅想散播恐慌?
沈成器那混账的通篇恶语中倒有一句在理,即是中毒身亡并不稀奇,所以她没觉得邓佑之死与话本有必然联系,不过想到话本——
“清屏,你没看过《恶业临》,怕是不知道主人公第二次杀人就在河边、将另一名盗贼溺死,咱们却待在这遍地环水的浴堂,岂非更不合适。”
《恶业临》**有四回复仇杀人,分别用了毒杀、溺死、射杀和纵火烧死的方式,因为涉及命案情节,赵望舒对此还算印象深刻。
她提起这件事时用着玩笑语气,未曾真的介意担忧,而是想同隔板一侧的宋清屏调侃一番满口驱邪祛灾的刘继礼。
但往常总在第一时间接话的宋清屏却没有给出回应,她疑惑地喊了几声,反而是另一侧的人先出声答道:“清屏可能是睡着了,她今日一直表现得很困倦。”
闻言,赵望舒放下心来,她是最清楚宋清屏状态的,对方本就疲累,又泡在舒适的温水中,自然而然会入睡。
与此同时,几声尖叫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边暗想该不会真在浴堂闹出人命,一边踏出木桶、随手披件衣服就循声奔去。
浴池内外已经被围满,几乎每一个女学子都赶了过来,她强行挤进去察看情况,却没有见到预想中的鲜血和尸体,唯一的异样却是……一个男人。
“我只是走错了……”
何泉嗓门嘹亮,似乎想要表现得理直气壮,可无论是他涨红的脸色,还是窘迫的口吻,都无疑显出他的心虚。
“你是说你一个在国子监读书三年的人,连女浴堂和男浴堂的位置都分不清?”
“刘司业不是领着你们男学子去沐浴吗?你跟他们走一路,怎会错拐进女浴堂?”
女学子们当然不接受这个解释,她们疾言厉色地质问何泉,直将对方逼得不住后退,但又无法寻到缝隙逃出去。
赵望舒来到掩面而泣的许菱和正在安抚她的陆慈身旁,向她们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陆慈罕见地面带怒容,她先抬头瞪了何泉一眼,随后才回道:“我们在池中沐浴,他突然闯进来,当时我和其她几人是穿着里衣的,但菱儿却未着寸缕,她被吓坏了……”
原来是一出偷窥事件,不对,何泉这般直接闯入,应该称之为明目张胆的骚扰。
赵望舒嫌恶地瞥向何泉,他仍在用毫无说服力的理由辩解:“春闱将近,我怎会公然做出偷窥同窗沐浴的行为?”
不仅如此,他还朝陆慈求助:“小慈,陆、何两家是世交,你应当了解我的,我平日里不爱流连烟花柳巷,更非急色之徒,我真的是走错了……”
但陆慈丝毫不留情面,她态度冷硬地宣布:“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去对家父家母和令尊解释吧。”
何泉脸色顿时变得灰败,四周的女学子们商量要将他押到祭酒司业面前,若他们不肯处置,再上告官府把事情闹大。
然而此时却有一道低弱声音响起:“放他走吧,我、我相信他是走错了。”
众人震惊地盯着许菱,她是最大的苦主,为什么要主动放弃追责?
许菱言辞恳切地向她们请求:“父亲最重礼法,这件事若被他知晓,我只有两个下场,要么嫁给何公子,要么被送进寺庙里、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所以拜托诸位不要将事情闹大。”
“菱儿,你怎至于嫁给这混账或是去做尼姑,你可以科考入仕,你可以当官啊……”
包括赵望舒在内,周围人纷纷劝慰许菱,不赞成她大事化小。
可是许菱只苦笑一声,像是万般无奈地说道:“一个孝字压下来,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女学子们的愤懑渐渐消退,纵然她们再如何打抱不平,别人的家事却无法介入,放过何泉的确不甘,但若为这点不甘害了许菱,更是不妥。
“既然许小姐高抬贵手,你们可以放我走了吧。”
全赖许菱的请求,何泉才能免于身败名裂的下场,他看向许菱的目光却尤带怨恨,说话也是咬牙切齿,倒像是恨上了受害者一般。
众人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又被他激了出来,不知是谁先喊了句‘既然不能光明正大状告他,我们至少要私底下出口恶气’,她们蜂拥而上,一边将何泉包围在中间,一边摩拳擦掌。
“你、你们要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哪里有半点知书达理的淑女风范,分明与泼妇无异……”
何泉这话可谓是火上浇油,女学子们没有停止的意思,关键时刻,赵望舒上前拦住了几个正要殴打他的同窗。
在何泉看救命稻草的眼神和同窗们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开口:“不能打头,否则控制不好力度很容易出人命,打脸留疤,无法对外解释,我的建议是踹他臀部,很痛、但不显眼……”
何泉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女学子们却恍然大悟,她们开始有计划性地往何泉身上落脚,很快整座浴堂就回荡起拳脚踢打声与男人的痛呼。
“清屏怎么没在?她往常最热心做这些事。”
陆慈没有参与群殴,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未能找到宋清屏的身影,因而有些疑惑。
赵望舒张口刚想回答,却想到这里的动静闹得够大,按说宋清屏睡得再沉也不该无所察觉,对方又的确仗义烈性,平时最爱出面撑场子,实不该到此刻都不见人影。
她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这感觉促使她提起步伐冲出浴池,径直推开宋清屏所在的小间木板门。
门后,宋清屏一动不动地浸在木桶中,她的双眸紧闭着,原本秀美的脸庞变得惨白肿胀,任凭赵望舒再怎么努力给她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她的胸腔也没有片刻起伏。
“望舒,清屏……已经死了。”
赵望舒当然知道如何区分活人与尸体,但她不肯结束施救,徒劳地幻想着宋清屏下一秒就会醒过来拍打她、笑骂她动作太重。
直到陆慈和许菱合力将她往后拉,为防损坏尸身,她只得放手,失魂落魄般跌坐在地上。
随后浴堂进进出出许多人,有人将她扶起来,她未曾回神,有人把尸体抬出去,她也仅是无意识的跟上。
赵望舒见惯了生死,却头一回难以正视现实。
“我们都以为清屏只是睡着了,谁也没想到……她不会是因此溺水而死的吧?”
女学子们正在流水池旁应付大理寺官吏的询问,其中某句问题唤回了赵望舒的神智,她近乎本能地反驳道:“溺死至少需要一字到两字时间,而身体沉入水中仅需几秒就足以令人惊醒,除非服用过迷药,但这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清屏是被谋杀的。”
她受到在场所有人的注目,其中不乏熟悉面孔,蔡琮佳、蔡瑾瑜甚至还有装扮成小吏模样的齐慕远,她们望向她的眼神里有一致的同情怜悯。
为什么这样看她?她没有哀嚎失态,没有找人诉苦发泄,她的难过不应明显。
直至泪珠顺着下颚滴落在手背,赵望舒才惊觉自己居然在哭。
旁边递来一张绢布,一如多日前在杏春堂门前,她侧身盯着突兀出现在此的冯玄晖,他倒是神色平静,也并未说什么安慰言语,仅是指了指她残留泪痕的脸颊。
而她没有犹豫,接过绢布尽数拭去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