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已经给你带到了。”马大淳摩拳擦掌,点头哈腰向张承邀功。
“人呢?”
张承坐在废墟台阶的正中央,单手撑在头侧,只觉得无趣生闷。
在男人的面前,陆钦明被喽喽们用粗糙的麻绳捆绑住,身上的血痕从干净如雪的袍衣里层层溢出,衣冠散乱。
原本清秀少年郎的脸上也多出了几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已经被虐待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雨水混着泥土染脏陆钦明的衣襟,少年的嘴里混着血水泥水,不断往外干呕。
湿发凌乱在眼前,即使被打到匍匐在地,陆钦明依旧在想办法挣扎。
“你现在挣扎的样子跟臭虫有什么区别?”、
张承的笑声由低转高,上前羞辱式地踹了一脚陆钦明的腹部。
张承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陆钦明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奋力抬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张承。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终于看清了张承的脸。
“是你——”陆钦明再次口吐鲜血,他记得他,那个曾经在游街乞讨将死的人。
“很意外吗?”张承附身低头,狠狠蔑视了陆钦明一番。
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是如此惺惺作态?
滂沱的大雨让陆钦明睁不开眼睛,长时间的失血让他再度进入了短暂的休克状态。
那段冗长久远的记忆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涌现。
那年遍地饥荒,民不聊生,即使是在最繁华的游街也能看到路边被饿死的枯骨。
陆家出于善心,派府中的下人去街上发放薄粥,帮助那些因饥荒而流窜的难民。
“少爷,游街上鱼龙混杂,您还是别跟着一起来了吧。”
仆从劝陆钦明回府,彼时的少年只有十一二岁。
“连父亲和母亲都亲自前来,我又有何理由在家中安歇呢?”陆钦明微笑道,转身上了去游街的马车。
“陆家真是好人啊。”
“没有陆家的施舍恐怕我们真的要没命了。”
前来乞讨的难民纷纷赞颂陆家的善心,他们朝施粥的摊位蜂拥而至。
唯独在最肮脏的角落里蹲着,是一个与陆钦明年纪相仿的男孩。
他没有像大伙一样上前要粥。
苍蝇成群围绕在男孩的身旁,四周发出阵阵恶臭。
他拖着将死之躯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昏厥倒下。
但他没有。
“你去看看他怎么了。”陆钦明瘦弱的胳膊用大木勺费力地舀粥,满头大汗地吩咐仆从去看看那个角落少年的情况。
等仆从急匆匆跑上前查看时,鼻尖泛起熏臭的恶心,忍不住捏住鼻尖干呕起来。
仆从撇过头去喊道:“少爷,他大概是活不了了。”
“怎会?”陆钦明蹙眉,挽起衣袖朝角落的男孩跑去。
连仆从都觉得面前的场景恶心难忍,陆钦明却直接上手去查看男孩的伤势的情况。
“少爷,脏...”仆从欲言又止,想把少爷的手拉回来。
陆钦明摇头打断了仆从的制止:“快,去舀碗粥来,他还尚有气息。”
等仆从打来的两碗清粥下肚,男孩的身体逐渐回温,也慢慢睁开了双眼。
令人惊讶的是,如此年纪的小孩的眼神竟然是阴柔狠厉的。
他并未对陆钦明说出只言片语的感谢,身体虚弱的他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吼声。
少年俯下身去仔细倾听男孩要说的话,可是怎么也听不清楚。
“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陆钦明的善意刺痛了男孩是双眼,男孩拼命摇头,污秽的双手弄脏了少年莹白的衣襟。
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名字,他是个被人抛弃的弃子。
“竟没有名字吗?”
陆钦明丝毫不顾自己衣服被弄脏的狼狈,发现男孩的衣服角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你姓张就叫张承吧,承天命,顺人事,遭如此大难而能劫后余生,看来你命不该绝。”
“滚!”
原本在痛苦嘶哑的男孩突然□□粗言,肆无忌惮地挥打手里的拳头砸在陆钦明的胸口上。
“你这小孩,我们家少爷救了你的命,还给你名字,你怎能如此无礼!”
“谁要你们的施舍!”
男孩歇斯底里地朝他们怒吼道,抓住一团污泥扔了过去
“真是个疯子,晦气!”仆从拉回了自家少爷,将陆钦明强制推回了安全的马车上。
“少爷你就不该救他!这种疯子是不会知道感恩的!。”
“可是那个男孩——”陆钦明担忧地望了眼瘫软在角落的张承。
他还是很虚弱,看起来熬不过今晚。
“天色不早了,少爷你赶紧先回去,这地方不安全。”
仆从又将陆钦明按回了马车当中:“这里有我们在,不要担心。”
陆钦明点头,于是不再继续争执。
“也罢,那个男孩你们要多多留心,记得去医师那开几副药给他,毕竟是条人命。”
“是。”仆从低头恭敬作揖,送离了马车。
得到薄粥的难民此时已经四散而去。
张承还是一动不动在角落里,忽而抬头,眼神闪烁,朝陆府的仆从流露出渗人的微笑。
开始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都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
仆从厌恶踹了一脚角落的张承。
“可是,刚刚少爷说要给他买药——”另一位仆从左右为难。
“买什么药?这种渣滓死了才干净!我们家少爷就是太好心!什么人都愿意救。”
仆从狠狠剜了眼被踹倒的张承,他死在街上都不可惜。
两名仆从拍拍衣上的尘土扬长而去,男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没有发出任何嚎叫,反而笑得更大声,更猛烈了。
他果然最恨的就是这般虚伪的人,自以为清高绝尘,穷人的命不过是他们积好名声的垫脚石罢了。
虚伪,虚伪至极。
张承从来都没有感谢过陆钦明救他。
就连男孩在刚苏醒时,看到陆钦明的第一眼,咿咿呀呀说出的那句话都是“去死”。
不过是陆钦明没有听清而已,竟然还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感谢他。
后来张承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去,在游街里摸爬滚打勉强长大,他已然成为了游街的混混头领。
张承对伪善的读书人恨之入骨,他喜欢看到弱不禁风的文人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的模样。
更喜欢看视清高清高的人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饶命的模样。
他会一根根掰断他们的手指,让他们永远无法握笔写字,杀人诛心。
张承几乎以此为乐,他本就是深潭里的淤泥,又怎会容忍陆钦明这般明月清风的存在?
张承也痛恨陆钦明给自己取的名字。
可当别人问他姓名之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只认得陆钦明曾经在他衣袖上写下的“承”字。
可是多年来,张承竟然再未遇见过陆钦明。
直到张承扳倒山匪原主,成为新的山匪头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陆家早些年就将家搬到了城平。
原来陆钦明还有个未婚妻,是高门显赫柳家的嫡女。
想到此处,张承不忍狂笑拍手,果然是一对画本里般配的壁人。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柳静姝见到如此屈辱狼狈的陆钦明,会是何种模样?
她日思夜想的郎君就这样命若悬丝的跪在面前,心里是何滋味?
刀尖在心上一寸一寸剜肉才是最痛的。
“把她带上来。”张承声色未有起伏,嘴角却勾起了一丝玩味笑意。
马大淳马二淳手忙脚乱地将捆绑住的柳静姝带到了陆钦明面前,撕开了裹在柳静姝的蒙眼纱布。
雨无情地冲刷在少女的脸上。
她不认得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浑身散发着渗人的气息。
“我不认识你。”
柳静姝眼中充满愠怒,这群山匪到底想干什么?
“没关系,我认识你就够了。”张承捏起柳静姝的下巴,指尖发白。
他仔细端详着女子宛若雪山绝尘的美貌皮相,确实是难得的美人。
“放肆,把你的脏手拿开。”
柳静姝奋力将头撇开,下巴被捏得泛红生疼,眼中噙泪混着落下的雨水滑落下面颊。
“啧。”
张承厌烦地将手甩开,他讨厌不知服软的人。
“跟你男人一样,死到临头还是要那张脸面,连句求饶都不会。”
柳静姝瞳孔骤缩,浑身冷得刺骨发抖。
少女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张承,声音颤抖道:“钦明——你把他怎么了?!”
马大淳在一旁发出戏谑的怪笑,嘲讽道:“我看您是贵人多忘事了吧,你看看躺在地上的人是谁?”
柳静姝转头回看,少女一瞬间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她看到陆钦明躺在血泊里,浑身都是伤痕,还在不断往外涌黑紫的血。
大雨落下让血水流动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血河。
柳静姝痛不欲生,半跪在前夜被烧得焦黑的地上。
女人强忍着麻绳束缚的疼痛,一寸一寸朝陆钦明的方向爬去。
“哈哈哈,好啊,没想到你竟然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张承缓缓步上台阶,坐在了正中央的位置上。
而他的身上丝毫未沾上雨点。
“臭婆娘!安分点!”马二淳刚想拉住柳静姝就被张承制止住了。
“她要爬,就让她爬过去。”
张承低垂眉眼,打了个满不在意的哈气。
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