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月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半夜,她盯着陌生的天花板,一时间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动了动有些无力的四肢,才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
转头看见清野的一瞬间,意识回笼。
关于前半夜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她:汗湿的里衣、冰凉的帕子、清野的手,还有……她锲而不舍去找清野贴贴的动作以及发出的声音。
这个酒,是真的有毒吧?!
“你醒了?”清野见向月睁眼,坐起来伸手探她的额头,“还有不舒服吗?”
向月将她的手拿开,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这只手刚刚在自己身上做过什么。
“我好多了,不过这个酒,是不是有问题?”
“哎呀!”清野一拍脑袋,“好像忘了思归了!”
大家都回房休息后,陈姨收拾妥当,准备将酒坛子放回地窖,结果发现地窖里还有一坛酒。
李叔珍藏了两坛子陈酿,晚饭时拿了两坛酒,自己喝光了一坛,另一坛倒了两杯出来给思归和清野,被陈姨敲了脑袋,就没有再喝酒了,也没有人再去过地窖。
那这多出来的一坛子酒,是哪里来的?
陈姨打开封口闻了许久,得出结论:这多出来的一坛才是陈酿,那少了两杯的是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泡在这里的鹿鞭酒。
李叔拿错了,这酒的烈性太强,两个小孩承受不了,怕是要遭殃。
“坏了坏了……”陈姨赶忙跑去找清野说了这事,清野听后便来找了向月,也不知思归那边情况如何。
清野端着烛台,向月轻轻推开思归的房门,见他老老实实地睡在床上,床边的矮桌上摆着一盆凉水。
看来陈姨应是来过了,二人均松了一口气,走近些看,思归确实睡得安详,外袍叠在枕边,被子端端正正地盖在身上,连束起的头发都解开了。
陈姨还真是细心啊,这小子喝趴下的时候明明躺得没这么齐整。
向月不解:
“不对啊,怎么我反应那么大,思归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他还是男子,鹿鞭壮阳,他不是应该更闹腾一点吗?”
“可能,年纪尚小吧?”
二人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思归没事,便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房门重新合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思归便在这声轻响里睁开了眼睛。
清野此次回渠谷县,除了看望宋嬷嬷他们,当然还要去看一看鸢娘。
鸢娘病逝时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轻轻,膝下无子,又是被夫家赶出来的姨娘,位份卑贱,故相府派来为她敛尸的人连薄棺都没给准备一副,匆匆拿草席将她一裹便埋在了山上,然后赶回京城去筹办宴会。
上山去看鸢娘之前,清野先带着向月和思归去了一趟市集。
买了香烛、纸钱和糕点之后,向月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她找到一个卖窗花剪纸的铺子,问掌柜的:
“你们这有纸房子吗?”
掌柜的抱着算盘迎上来,领她到一排红纸窗花前:
“客官看看要什么样式的?”
“有没有白纸的,能立起来那种?”
“……”
向月被轰出来了。
掌柜的嫌她晦气,他说他们这卖的是红喜专用,不沾白事。
“这天底下竟还有有钱不赚的掌柜?”向月问清野,“那渠谷县用来祭奠的纸活要去哪里买?”
“纸活?是什么?”清野没有扫过墓,只按着陈姨列的单子买,上面并没有提到纸活。
倒是思归明白了她的意思:
“向姑娘说的是纸扎吧?用上好的纸和竹篾搭的屋子,染了色、绘了图的?那是贵人们找专门的纸匠做出来的精贵东西,下葬时当作随葬放在墓里,渠谷县怕是没有卖。不过咱们可以试着自己做。”
原来这个世界纸扎还没有推广开来吗?那这里的地下生活不太丰富啊。
向月决定采纳思归的建议,自己动手,送鸢娘一栋大别墅。
卖纸的地方倒是好找,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纸摊,三人正要过去问价,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拎着木棍小跑而来,直接抡起一棍子将挂着的纸捅出一个大洞,摊子上的纸被扫落了大半,他大吼着:
“死瘸子!说了几遍了,云府学堂附近不让卖纸!你这纸粗制滥造的,学生们买了去写文章,字都写不好,夫子怎么有心思看?夫子不看,又怎么教得好?要是耽误了咱渠谷县出秀才,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可都饶不了你!”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街上的行人,大家围过来,对着纸摊指指点点,那卖纸的中年男子只好连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懂规矩,近日家中事多,犯了糊涂,我这就挪走,这就挪走。”
他说着,就要收摊,又被那小厮一棍子敲在了手臂上:
“给钱!坏了规矩可不是耍几下嘴皮子就能过去的。”
纸贩子被他打得捂住手摔倒在地,冷汗直冒,他哆嗦着爬起来解钱袋子。
就在此时,一块银锭子破空飞来,打在横于他面前的木棍上,木棍瞬间脱手落地,小厮甩着被震麻的手骂骂咧咧地四处张望。
向月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一人去扶那纸贩子,两人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纸张。
那小厮见像是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人,破口大骂几声脏话,弯腰就要去捡自己的木棍,拿了几下拿不起来,才发现棍子的一头被一个毛头小子踩在了脚下。
他抓住自己这边的一头,卯足了力气往上一抬,那小子脚下一个趔趄就要歪倒,他奸笑起来准备抽棍子,然而下一秒,思归抬起另一脚猛然往下一踩,他的手就被木棍狠狠压在了地上。
“嗷啊——”那小厮的手被压住,趴跪在地上扭着身子乱叫。
“老子可是云府学堂的人!连县令老爷都仰仗着我们云府出秀才好升官呢!敢打我,信不信让你们吃牢饭!”
思归闻言又往前踩了一脚,在他陡然提高的尖叫声中一脸无奈地笑道:
“这明明是你的棍子,手也是你自己放过来的,被自己的棍子打了,你怪谁?还吃牢饭,看小爷先摔你个狗吃屎!”
思归一个转身来到他身后,抬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那本就跪着的小厮直接以脸着地,蹭了满嘴的土。
向月将地上的纸都收拾好,从荷包里摸出一个金锞子来放到纸贩子手上:
“你这里的东西我都买下来了,你赶紧去找郎中治伤吧。”
“多谢!多谢!大恩大德,大恩大德……”他跪在地上朝着三人磕了几个头,攥着那颗金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青天老爷啊——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渠谷县县衙,县令房老爷正坐在公堂上,断一桩当街群殴的案子。
“啪”惊堂木一响,止住了那令他头疼的哭嚎:
“堂下何人?”
“小人张弓,是云府学堂的小厮,今日在学堂门口当差,见一纸贩不守规矩贩卖劣质纸张坑害我学堂学子,一时气极上前教训了他几句,结果,结果这三个蛮徒就上来把我打了一顿!您看我这手、这脸!我以后还怎么巡逻,保卫学堂的学子们呐……”
张弓声泪俱下,伏在地上哭得直抽抽,看得思归翻了个大白眼。
黄县令捏了捏眉头,看向另外三人,问到:
“张弓所说是否属实?你们三人谁先动的手?”
向月:“县令大人,是张弓先动的手,他砸了纸贩的摊子,还用木棍打伤了他的手,我们只是路过,见到一片狼藉,堵住了路,于是好心上前帮忙收拾,结果张弓欲偷袭不成,反被自己的棍子砸到了手。在场的有许多行人,都可以帮我们作证!”
“假的!假的!我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是棍子砸的?!分明是你这小子踩在棍子上给老子压的!”
张弓发起狂来,什么脏话都往外喷。
“啪”又一声惊堂木。
“在场可有人证?”
堂外围着一群百姓,有好几个都是方才在现场的,可是无人出来作证。
“既无人证,你们各执都不过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待找齐人证物证再来断这案子不迟。退堂。”
衙役们接令,立时将这一行人逐了出来。
“这也太草率了吧?”向月不服,可县衙的大门已然关上,今日是进不去了。
堂上哭哭啼啼的张弓自她们面前经过,他脸上泪水早已擦净,全然没了那幅委屈样。
他在向月面前站定,神色倨傲地开口:
“你们是外地人吧?我看见你给那瘸子金子了,挺有钱啊妹妹!怎么想不开要告衙门呢?碰壁了吧?我早说过这县令老爷可仰仗着我们云府呢,断不会得罪我的,这案子要不一直拖下去,要不然就关你们进去吃几天牢饭。看你们这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进去可要遭老大一番罪呢!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也给我一颗金子,咱们算私了,你们就不用费劲找什么证据了,也不怕会蹲牢房了,怎么样,划算吧?”
张弓眯起眼睛,一脸的算计。
“想要金子?”向月与他对视,晃了晃自己腰间的荷包。
张弓脸上一幅计成的模样,贪婪地笑起来,连连点头。
“这是我给故去的小娘买祭品用的,你若想拿,先入个土吧。”
张弓的笑容凝固住,然后转移到了向月的脸上。
向月笑吟吟的,一双圆乎乎的杏眼却像淬了毒,狠狠剜了他一眼才转身。
“清野,思归,咱们走!”
什么档次,敢问她要钱?
“我呸!什么晦气东西!”张弓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捧着自己的伤手离开了。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真要跟张弓打这稀巴烂官司不成?”思归裁着纸,越想越气,匕首使得飞快。
向月在纸上勾出一个房子的雏形,思索一会儿,说:
“我倒是觉得,咱们可以先去探一探云府学堂。清野,你小时候有这个学堂么?那时候他们也这么欺负人?”
清野的纸上画了一摞书,她回想小时候的经历,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一个牌匾,后两个字是“学堂”,前面的却看不清。
“我娘一直认为读书人是能有出息的,因为相府就是书香世家,出了许多官。我小时候,她好像带着我去过一个学堂,不过被人赶出来了,为了给我求一个上学的机会,她四处奔走,可惜没有一个结果。
庄子上每年的收成都要上缴七八成,余下的有时连温饱都不能保证,她却攒下钱给我买书,还坚持带我去学堂的围墙外窃听,用她仅识得的几个字教我念书写字。我那时年幼,成天想着摸鱼打枣的事儿,没少挨她的打,还怨她太严格。
后来到了相府,生出读书的想法来,才明白了她的一片苦心,可那时她已经长眠在这箩山中,再也没法醒来。”
难怪清野刚刚回到相府时就能抄经书,还嘲笑她字写得不好,还以为相府派人给她开过蒙,原来全靠鸢娘不认命地劝学。
不过很少听清野提起鸢娘,想来这些年她心中一直有愧吧。
向月感动之余不忘提取信息:清野小时候求学失败的学堂,看风格和这个云府学堂是如出一辙啊。
渠谷县虽距京城不过两日车程,可这地方在山里,山路崎岖弯弯绕绕,下了车还需走上一段山路才能进来。
这样的地方能有个学堂实属不易,县里给些优待也无可厚非,但仗着这份优待便作威作福、欺压弱小,就是违背了教书育人的初心。
清野小时候受过他们的欺负,这陈年官司了了说不定对任务进程也有帮助。
反正这云府学堂,她非得去查一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