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云是李胤霄赐给齐煦的宝马。那段时日齐煦倔脾气上来,非要阻止他出京西巡,两人在早朝上争执了几句,齐煦下朝后仍在赌气,竟然接连五日对当今人君爱答不理。
在李胤霄心里,西下不过祖上惯例,虽然路途险难,却无安危之忧,碍不着与齐煦争论不休,便在十日后赐了一匹宝马良驹,那马神似齐煦的倔脾气,倒也可爱。君主已有求和之意,齐煦哪能再劝?只能由着他西下巡查。待到李胤霄回朝时已瘦了一圈,据说因为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又免不了被齐煦一顿唠叨。
这吹云曾是君上狩猎时的坐骑,极通人性,是个桀骜不驯的刚烈性子,也不知踢伤了多少同槽的马匹,如若看谁不顺眼,还会拿一口尖牙利齿来咬人,一连劝退了三个伺候它的小厮。有段时日鲁滨被养马之事愁得唉声叹气,却不想这马也难得有愿意亲近之人?想到此处,齐煦不禁走上前来,伸手摸着吹云的脑袋对李玄初调侃道:“比起我这个主人,它反而更亲近你呢。”
“这样的烈马,须得用更激烈的法子才能驯服。”李玄初把吹云摸舒服了,才接着说:“看样子,此前已有人将它驯服了。”
“吹云原是君上的马。”齐煦解释道,“总是趾高气扬的,真是给齐府请进了一尊大佛。”他宠溺地抱怨着,那马似乎也听懂了人话,拿鼻子对着齐煦哼哼了两下。李玄初见状忍俊不禁,给吹云喂饱草料后轻轻揪了下马耳朵,“宝马配良臣,看来君上很器重大人。”
提起君上,齐煦眸中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回想起方才种种,暂时遗忘的烦忧再次涌上心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玄初,听说你失忆之后,性情也较之从前改变了许多?”
听他骤然发此一问,李玄初抚摸着吹云面颊的右手蓦地一顿,立刻引得马儿不满,拿脸去拱他手心。玄初这才回过神来,继续抚摸着马脸说:“既是失忆,自然不记得从前的性情了。”
齐煦点点头,“这倒也是。”
“大人为何发此一问?”李玄初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疑惑道。
“没什么。”齐煦苦笑一声,“我曾有位朋友,同你一般转了性情,周围人都很是担心,却并不明白何故。”
“人生在世,哪有一成不变的。”李玄初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若是牵连甚众呢?”齐煦蹙起眉头,“贻误公务,以至数百人因此遭殃……”有关君上性情的改变,朝臣们看在眼里,却不敢随处发表议论,所以民间还未有传言,李玄初就更不可能听说了。有关君上的一切,齐煦都只能隐晦地描述。
李玄初突然收回手,似乎蓦然想到什么一般,目光变得深沉凝重起来,他转头望向齐煦,一字一句认真地道:“大人不妨细细说来,兴许我能解答一二。”
齐煦才出口已有些后悔与玄初提起这等话题,但既然话已至此,对方又似有所知,也不妨继续下去,便隐去了关键部分,将人君的改变大略总结了出来。李玄初仔细听了,习惯性地思索着向前踱了两步,片刻后回过身斟酌着说:“这种状况,原因无非有三种。一是突逢变故,比如亲人去世、家道败落一类;二是身染疾病,比如癔症、妄想;三是……”说到此处,他漆黑的双眸在草棚的阴影下瞧着齐煦,似乎很想表达什么却欲言又止。
“三是什么?”齐煦追问。
“夺舍。”李玄初终于吐出两个字,眸光中带着种齐煦从未见过的冷意,“逼走生魂,加以禁术,以傀儡之术操纵□□,可使被夺舍之人与常人无异。”
“荒唐。”内容太过惊骇,齐煦立刻甩袖否认。
李玄初见他全然不信,目光闪动了一下,转而提步去锁马厩的栅栏,他垂着头语气平常地反问道:“九州能人异士无数,灵力鼎盛者更是大有人在,有何荒唐?”
“他……他体质特殊,不可能被夺舍。”齐煦心知君上有龙气护体,妖魔邪祟不能近身,岂能被人夺舍?如若真就连君上都被夺了舍,该是多么高深的法力修为?
李玄初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想,将割绳的短刀系回腰间,淡淡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走吧。”
李玄初锁了栅栏,便不再多留,提步向后院走去。他走路时并不显匆忙,但只是对方一个愣神的功夫,那身影已经飘出老远。齐煦只得快步追上,问:“除去请道士作法——我那朋友定然不肯配合,可有其他暗中确认的办法?”他方才想到民间若是怀疑有人被夺了舍,便会请道士去跳大神。其实作法都是些虚张声势的过场罢了,真正关键的步骤在于探查对方灵根,可以诊出离魂之症。
然而灵根却是一个人身上最要紧的地方,堪比命门,是决不会轻易露给外人的,更何况对方是九五至尊,想要通过这种方法确认无异于异想天开。
“就看你与那人熟悉到什么程度了。”李玄初沉吟了片刻,答道:“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习惯、口味,包括字迹……即使能模仿,与先前的拿来对比,也不可能全然一致。”
齐煦是熟悉君上的。君上不悦时会叩手,愉快时会抬眉;他喜糖醋加蒜泥,吃饺子不许放姜;他喜爱青雪松柏味道的木质熏香,泡茶时口味略苦……那些君上的身影在齐煦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着,忽又浮现出那日里君上敞着衣襟俯在自己身前的样子,那脚腕上的细绳红得娇艳欲滴,勾得他深藏已久的爱意无所遁形。
但齐煦知道那不会是君上,君上的襟祍永远端端正正地合着,就算卸了衮服也不会引人非分之想;君上音色缓和低沉,从不曾有过那般轻佻的语气;君上登基十六年,一向严于律己,从未沉湎女色。
如若不是君上,又会是谁?
沈凤则和余象瓷辞别时已是卯正。待齐煦用过晚膳,天际红轮收光,暮色四合。李玄初为齐煦的书房点上油灯,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白日活动时一副热身子,丝毫不觉得寒冷,一旦安静下来,凉意便从裤腿嗖嗖地往上窜,不多时,他的前胸后背就冷了个透彻。府内下人的吃穿用度归鲁滨所管,李玄初到此地七八日了,管家却迟迟不增添御寒的衣物,这样只说不做的用意,李玄初再清楚不过了。
许是冤家路窄,方才喂马时的情形被鲁滨收入眼底。他瞧着齐煦与这厮有说有笑,竟比与自己还要亲近几分,心道这李玄初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能得御史大人的青眼,如若日后鸡犬升天,哪还有自己的好处?定要想方设法阻挠他才是。
这样想着,鲁滨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刻意候在廊外的凤凰木下,只待李玄初做完了杂役,才高声唤道:“过来。”
李玄初察觉他的所在,回头望了眼暗影中的管家,来到他面前。
“你方才做什么去了?”这鲁滨右眉下有颗豌豆大的痦子,平日里对人皮笑肉不笑的,然而一旦面对玄初,就会换上一副刻薄面相。
“刚伺候笔墨去了。”李玄初垂手答道。
“此前又做了什么?”
“喂马。”
鲁滨正要拿捏此处,“喂马?哼,我看你是偷懒去了。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敢教齐大人帮你喂马?你是银钱不想要了,还是不想在齐府干了?”
方才在马厩外,齐煦确实随手喂了把草料。李玄初心知这鲁管家是来挑茶斡刺的,若是承认,更加跳入他的圈套,便四两拨千斤地搬出齐煦,说:“齐大人并未喂马,只是与我问话,你可要进去亲自问个清楚?”说着随手一指灯火通明的书房。
鲁滨本是找茬,却不料被反将一军,此时也噎了一下,他眼珠子一转,反而啐道:“下人有下人的规矩,就算是问话,也不能让大人站在马厩前问。还有,先前教你的礼数忘得一干二净!‘齐大人’也是你叫得的?你这样的下人,只能称‘主人’,再不济也不能带上‘齐’字。难怪曾经差点被打死,如此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
李玄初蓦地扫了鲁滨一眼。
他的眸中划过一丝光亮,好似宝剑上映出的锋芒。明明不怎么刻意,被他这样瞧上一眼,任谁都会感到如芒在背,不由在心中暗暗将自己犯下的错误历数亲省一遍。鲁滨被他看得不自在,吞了吞唾沫,改口道:“我是为你好。你在我面前提一提也就罢了,在别处讲错时谁来救你?哪天跟着大人见了君上,也这般口无遮拦么?”
李玄初沉默。
见他神色缓和下来,鲁滨这才继续道:“今后你不必去伺候笔墨,书房之中有枣儿照应,你只用备膳、劈柴、喂马、清扫除了前门台阶以外的院落。对了,盥洗之物也要提前备好。”
如此繁琐的工作,对于一个人来说委实重了。但李玄初才从城南王氏的魔窟之中脱身而出,当务之急是攒下银子——俗话说得好,“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因此并不愿意横生事端,便点头道:“知道了。”
见对方终于应下,鲁滨的身体放松下来,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说:“角房住起来不好受吧?今后不出差错,有给你换住处的时候。如敢怠慢,必当重罚——你回去吧。”
次日,张云敬请示齐煦吴朝成一案该如何定夺,齐煦犹豫许久,仍要扣留不办。张云敬见他如此固执,不免诚恳地劝道:“改日君上查下来,见公文搁在这儿没办,是要惹祸上身的啊!”
齐煦却另有所虑。他记挂着昨日里与沈余二人的一番密谈,又听闻李玄初提起夺舍一事,不免对君上的身份起了疑心。旁人兴许不知,他却太熟悉君上了,熟悉他作为人君时的雍穆,也熟悉他轻袍缓带时的温雅。即便后来君臣二人日渐疏远,不似曾经亲密,齐煦也明白那人不可能做出这等指鹿为马、包庇奸佞之事。如若那御花园中的李胤霄所为并非出自本意,他齐煦又遵的是哪门子旨意?但此种心思却不好对着外人阐明缘由,胸中一时千头万绪,不愿就此放过吴朝成。
“拖。”齐煦昨日彻夜未眠,早已想好了对策,说,“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审核备案、誊抄倒转,但凡你们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君上若问起来,就说程序繁多还未办好。”张云敬听罢叹了口气,不明白齐煦在固执什么,但他素来与吴朝成交恶,也不愿就此放过这个欺下媚上的小人,总归出了事也是御史大人担着,他一个副史不过照令行事罢了。
御史台的事务已经焦头烂额,府内又有鲁滨作梗,齐煦又是一连数日未曾得见李玄初。毕竟是个下人,哪能时时放在心上?一来二去的便将他忘到了九霄云外。朱嵘也有自己的算盘。自从那日见识了李玄初的本事,他便日日央求玄初再去替他玩上几局,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趾高气扬了。但凡染上赌瘾的,十之**都难戒,更何况如朱嵘一般不思进取又挥霍惯了,总要想些偏门左道的财路挣快钱。这段时日他在外的所作所为,更是不敢让齐煦知道半分,故而亦不愿见到李玄初与齐煦有所交集。
就这样过了五六日,君上催问的手谕又送到了御史台。这次前来的却不是内廷太监,而是奉旨查问的中丞傅汀州。
傅汀州与齐煦是多年的政敌,从齐煦入仕以来便互不对付。此人城府深沉、数年来混迹朝堂靠的是背后有两把椅子,一是先君的老师太师冯印荣,另一个是人君的兄长北境王李嬴川。
这傅汀州原是皇长子李嬴川麾下的谋士,见龙初年,李胤霄得天独厚幻化了紫微之气,压错宝的傅汀州临阵倒戈将李嬴川的机要泄密给李胤霄,此后李嬴川被缴了三军兵符,领着自家那点亲军退入甘州,成了个边远王爷。傅汀州由此立下一功,连升两级,又有恩师冯印荣照顾,一路上官越做越大,只升不降。
君上派了傅汀州前来,显然是不留丝毫情面。好在齐煦耳目通达,早先便听闻了此事,命张云敬将重要的卷宗账本整理出来,提前送入齐府,先找借口将中丞搪塞过去。
最重不过书帛,何况辛苦搜罗一整年的证据公文?齐府外,李玄初解着木箱上固定用的绳结,问送货的差役:“这位兄弟,你可知这里面装着什么?”抬箱子的差役即使做惯了苦力,此时也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俺哪儿知道啊?从御史台一路过来的,得亏张大人雇了辆驴车拉着。要是人搬,嘿,还不得累死?”
李玄初好奇地问:“你说的张大人,是指御史台副史张云敬?”
“哎,就是他!”拇指粗的麻绳半晌才被解开,差役将箱身拖出来,扯过肩上的毛巾抹了把汗,“总是一口一个张大人,忘了叫啥,你这一提,俺就想起来了!”两人说着,一道将木箱抬入齐府,穿过小院径直向书房而去。
“我听说那位张大人是个慢性子,怎么今日急匆匆的,真是不多见!”李玄初闲话。“你知道什么呀!”差役嗔了一声,忽然压低嗓门,“御林军都来了,把御史台包了个水泄不通,幸亏有人报信,才提前从后门把这箱东西弄了出来。”
李玄初吃惊地追问:“御史台犯了什么事?”
差役苦笑一声:“俺就是个跑腿的,问多了也不知道哇。小兄弟,这箱子搁哪儿?”二人说着,已将箱子抬入了书房。李玄初举目四顾,目光落在一片空处,“就放此处吧。”
“好咧!你慢着放,不能那样抬,容易伤到手——对,来——轻点。”下力人大多都是热心肠,没有读书人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与李玄初一起放下箱子后,拍拍手掌上的灰尘,招呼着笑道:“回去了兄弟。”
李玄初却不动身,摆手示意他先去,自己则独自留在了书房。
玄初:大小官员如数家珍,是我的基本职业素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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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回 说失忆玄初释夺舍 教规矩管家逞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