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
齐煦刚一到岗,便瞧见对面椅子上的副史张云敬屁股像针扎似的,一脸欲言又止,不禁奇怪道:“发生何事了?”
张云敬犹豫着起身,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双手呈给了齐煦:“齐大人,这是君上昨日批阅的折子……您自己看吧。”齐煦登时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是十日前提审京城府尹吴朝成受贿案一事被君上叫停了。他反复瞧了三四遍朱笔亲批的内容,眉心紧蹙地说:“不可能啊。”
张云敬早料到他的反应,哭丧着脸问:“属下也觉得奇怪,这事儿明明是君上亲自定案的,怎的又反悔了?”
原来,吴朝成此人是中丞大人的小舅子,也是白玉京中的一只大蛀虫。九年前李胤霄罢黜了一批贪官墨吏,吴朝成凭着中丞傅汀州得到的风声提前将钱财转移到了几房小妾名下,又资助了几所官办太学,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场浩劫。这人后来收敛了几年性子,不敢在人君眼皮子底下造次,也算做过一些好事,只是近两年忘乎所以,以为李胤霄已经足够信任他,又开始重操旧业,干起了攀援禄位、鬻官卖爵的勾当。
一年前李胤霄就在关注他,曾密信齐煦重点监视,只待证据确凿交由刑部处理。齐煦知道君上对此事很是上心,所用之人皆避开中丞的耳目以免打草惊蛇,如今证据确凿只待批捕,突然叫停又是何意?
“暂且扣留。”齐煦思索片刻,谓张云敬道。
“大人万万不可啊!”张云敬大惊失色,“这可是御笔亲批要办的事情,扣留不办是抗旨不遵的大罪!”
“我不抗旨,我要面君。”齐煦将折子揣入袖中,“此事你不必再管,去忙你的吧。”“既然大人言已至此,下官自当从命。”张云敬叹了口气,“只是君上……”说到此处,便住了口。后半句话二人心知肚明。人君久不上朝,除非主动召见,外臣求见难如登天,不然也不会发生昨日熹华门外的一幕。朝廷事务看似是大臣们在运作,实则已把持于内侍之手,国师黄雀也借着为人君护法的名义入主皇宫,想要禀奏不利之事,须先经黄雀之手,以免扰了君上清修。
“云敬,烦请你拟副折子,就说……”齐煦沉吟片刻,改了主意,“现在就取纸笔,我边说你边写。”
张云敬从命,暗道人君气性越发无常,昨日的仁君今已成了听不得逆耳忠言的昏暴之君,一招不慎便可能当啷入狱、血溅三尺,也只有齐未溪这样能言善劝、做事得体之人去了,才能稳妥。
齐煦进入御花园时,李胤霄正被一群柳腰花态的红粉佳人簇拥着钓鱼。说是钓鱼,也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君的目光黏着半贴他身子的□□,右手则不老实地摸了一把不盈一握的细腰,那缥衣的女子娇笑着躲闪,纤纤玉手拈着深红熟透的梅子,一颗颗喂入君王的口中。齐煦见到此情此景,额上的青筋都被逼得跳了跳。
“君上……有人来了。”那女子嗔笑着拂开李胤霄不规矩的手,冲着齐煦的方向努了努。李胤霄这才看到柳下等着的齐煦,恍然大悟似的坐正了身子,含笑问道:“爱卿此时前来,可有事禀奏?”
齐煦勉强按下心中的不适,低着头行了个礼,道:“微臣今日查看君上批复的折子,吴朝成一案的处理似有不妥。”
“有何不妥?”
这句话的尾音轻轻上挑,完全不同于君上素日里沉稳严肃的腔调,甚是轻浮。齐煦何曾听过他这般语气?轻蹙眉头抬眸去瞧他:“法乃国之权衡,国无法不立。吴朝成所犯罪行证据确凿,当依律审理,才能树人君之威。”
齐煦说着,李胤霄却似未曾听到一般,忽地眼前一亮,大笑道:“鱼儿上钩了!快收线——”周遭的美人们也跟着做捧:“又钓一条!”“君上是仁君圣主,连这鱼儿都要赶着前来上钩呢!”一时间竟无人理会齐煦。
齐煦咬了咬牙,加重声音唤道:“君上!”
李胤霄这才恍然,回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齐爱卿啊,朕知道你心怀家国,是中正自守之人。但吴朝成是傅中丞的小舅子,你这般执不通变,要朕很难做啊。”
“吴朝成官居府尹,又是白玉京这样的要处,如若不正风肃气,朝中必将上行下效。‘有法而行私谓之不法’——君上,这还是您亲口说过的话……”
“行了齐煦。”李胤霄听他旧事重提,忍不住打断道,“照朕说的办便是,你何时变得如此执拗?”
齐煦一怔,抬头去瞧他,只见曾经熟悉的君上此时异常陌生,说他执拗,究竟是谁变了?再度开口,声音已染上一丝委屈:“臣身为御史大夫,行的便是督察之事,君上要臣视而不见,包庇贪官墨吏,臣愧对身上的官袍,也愧对入仕的本心。”
“你倒觉得委屈了?”只听李胤霄轻笑了几声,哄散了周围的女子,独自走到齐煦跟前,负着手微微俯下身子,贴着他的耳朵用气声道:“朕不会让你难做的。”
齐煦埋着头,这才注意到李胤霄在料峭的春寒里竟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玄绸衣,腰间系着条熟金色龙穿云纹宫绦带,缂丝刺绣的领口大敞着,露出一片光洁的胸口,双足亦**着踩在地上,脚腕还系了根细细的红绳,在垂地下摆中若隐若现。齐煦的耳根腾地着了火似的烧起来,立时移开眼看向别处。
“君上……”齐煦哑了声音,勉强凑成词句:“天气尚寒,君上穿厚些,莫要着凉。”李胤霄并未理会齐煦的窘迫,悠悠道:“两月前查办吴朝成时拿到的账表、陈条,都在爱卿手里吧?”
“是。”
“明日你将东西送来。”
李胤霄意味深长得瞧着他,齐煦立时明白,君上决意要销毁证据了。原来不让他难做,便是这种意思么?齐煦惊得蓦然抬头,一掀下摆便重重跪在了地上,叩首恳求道:“君上不可啊!”
李胤霄却不为所动,原本轻松的脸色瞬间沉郁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齐煦并不熟悉的狠戾:“齐煦,你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齐煦仍是跪地不起,急急讲道:“吴朝成一案当初是君上要臣亲自查办的,为了拿到账目足足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却要反悔,实在寒了臣子的心,也寒了京城百姓的心……”
“你是在要挟朕?”李胤霄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
齐煦又是一叩首,道:“臣不敢。”
“还不去办?”李胤霄说完,甩袖丢下齐煦一个人又坐回了湖边。灰霾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几个宦官忙小跑过来为李胤霄支起油布雨挡。齐煦在雨中落魄地伫立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了。
齐煦记忆中的人君,并不是这般情状,那时的君上有渊岳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见龙七年,他还是进京赶考的寒衣书生,殿试上一篇策论博得了君主的青眼,当晚便留他在福宁宫秉烛长谈。那一夜谈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齐煦早已记忆模糊,但他清楚地记得寝宫内君上卸了朝服,只着一件单薄的象牙白丝衣,肩上披着重墨似的描金大氅,发髻随意地绾着,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尤为俊美,白玉似的修长手指轻点着九州地图,音色低沉又温和。他仿佛受到了蛊惑,恨不能将毕生所学**裸地剖出来呈在君上面前,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后来,齐煦听闻李胤霄曾对太傅说:“得遇未溪,是朕之幸。”他感动不已,只想立刻对着君上叩首言志,衔环结草以报。君上看得起齐未溪,他又何尝不敬慕君上?最初入朝为官,他不过同所有的白衣书生一样,想要走上仕途一展抱负。然而大熙当时寒门无贵子,上品无寒士,谁不知人踩人、人挤人,最终还可能落个粉身碎骨?
哪一任人君不是嘴上说着广纳良才不看门第,又有谁不知道年年科举暗中作梗,三甲皆是内定好的?
但见龙七年,新纳的一批人才果然大多出身寒门,他齐煦一个白衣书生也能摘得榜首,可见人君严查舞弊,整饬风纪,还天下科举一个乾朗气清。
那时,他心生敬慕,想的是追随明主。
再后来,他偶然窥见过君上独立风宵,凭栏远眺的样子,熙攘红尘都在他脚下,人间的喧嚣亦真亦幻,夜风灌满襟袖,高处不胜寒。他想起君上亦曾倦惫地伏在案头小憩,想起他灯下沉思,想起他笔尖捻着鲜艳又岑寂的朱砂色。
细水长流的九载相随,齐煦对君上从敬慕到到熟稔,直到那熟稔也渐渐变了质,难以启齿的情感秘而不发地自心中发了芽,剪不断理还乱地疯长起来,而他只能拼命克制,将自己伪装成最忠心不二的臣子。
李胤霄是他一生想要守护之人。
回到齐府,齐煦援笔研墨,文不加点地写了封书信,正欲唤鲁滨前来,一回头见来者却是李玄初。“过来。”齐煦将他唤过来,取了蜜蜡封好书信,问道,“知道大理寺在何处吗?你这便走一趟,将此物交给大理寺卿沈凤则。”
李玄初接了囊封点点头:“知道。”
“等等。”齐煦又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我的小印,拿好。到了大理寺出示给他们看,便可通行。”
那是枚拇指大小的象牙印,也是象征身份的私印。李玄初将其收入怀中后才告退。大理寺衙门地处城南,约摸大半个时辰脚程。李玄初顺着上玄街走了两刻钟,竟慢慢驻足下来,自怀中取出那只囊封,手指发力,轻巧地拆毁了蜡封,将信卷抖落出来。他做这一切时面不改色,丝毫不觉得愧疚,展开信纸便十行俱下地浏览起来,短短数息就掌握了信中全部内容。
“麻烦。”李玄初眉头轻蹙啧了一声,重新将信纸折好,脚步一挪转去宣纸坊。囊封已毁,李玄初付下一文铜钱,买了新的囊封,又假以蜜蜡重新封好,这才继续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衙门有衙役看守,闲人不得入内,李玄初禀明来意,还未及取出小印,只见恰有位头戴乌纱、穿着鞓红官服的大人从中径直出来,似乎有急事要办,玄初连忙唤了声沈大人。
那人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定睛一看却是个陌生人,冷声问道:“你是谁,有何贵干?”
李玄初上前一步,将怀中囊封取出交付与他:“这是齐未溪交给大人的东西。我家齐大人还有一句话带来,他说——‘万不得已之时,弃卒保车为上’。”
沈凤则素日里便与齐煦交好,此番又为了吴朝成一案协力办差,几日前他同样收到了上谕,知晓齐煦多半是来信和他商议此事了,便点头收下,说:“知道了。”李玄初欲行告退,只听沈凤则忽然又问:“你此前认识我?”为官之人都异常敏锐,方才李玄初未经询问便下意识唤出了他的名字,沈凤则便生了疑心。
“认得。”李玄初瞧着他,从怀中取出齐煦的小印,“吾名玄初,是齐府中人,大人日后兴许还会见到我。”
“唔。”沈凤则哪有闲心去记一个小厮的名字,见了齐煦的私印便挥挥手随意打发了他,继续办自己的事了。
却说这厢李玄初离去了,齐煦仍独坐书房里不知沉思着什么。这些年的宦海生涯使他学会了敛锷藏锋,当初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明白了许多朝中的人情世故,知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故而思虑深重,常常独坐良久来思考如何打通关节,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鲁滨远远瞧见齐煦蹙眉沉思,明白主人此刻不便打扰,正想要蹑手蹑脚地离去,恰被齐煦抬眼望见,便唤他道:“鲁滨,过来续杯水。”
齐煦思考的时候会端杯茶盏,时不时地啜饮一口。清茶提神,用在此处正合适醒脑,没过多久书房里的茶水便见了底。
鲁滨提起茶壶,想要再煮一壶开水,齐煦打住他:“不必沏新茶了,就倒些昨日的白水,润润口而已。”
鲁滨从命,一边倒水,一边闲侃道:“朱少爷今日老实当差去了,他这一走,府上突然安静了许多。”“也好。”齐煦接过盛着白水的茶碗,“玄初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已安排妥当。只是他不愿与人同住一室,我便只好把角房腾了出来。”角房曾是堆砌杂物的地方,齐煦的旧物不多,三两下便清出了一块可以住人的地方。既是旧物,齐煦本人也不曾去瞧,故而并不知晓此处年久失修,拿来住人很是难捱,听罢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大人,刘梦那厮的母亲病了,来信说想要请几天假。我听说,玄初也会做些饭菜,不如这段时间就交由他做?”鲁滨试探着问。
“你安排吧。”这些微末琐事一贯交与鲁滨,齐煦没上过心,反而突然想起另有件要紧事,说:“还有一事要吩咐你,去查查李玄初的身世生平可有作伪,是何时充做奴隶卖给王家的,我瞧着他……”说到此处,齐煦停顿了一下,隐去下半句。这话恰巧问到了鲁滨心坎儿上,他连忙邀功地说:“小人昨日已去查过了。”
“哦?”
“这厮是真正的贫苦出身,他爹是个耍江湖的,在他五岁时与地痞流氓起了冲突,不慎丧命。孤儿寡母没了依靠,当街行讨又苟且了几年,母亲也病死了。他连口棺材也买不起,就把自己给卖给京中的大户人家,拿钱将母亲葬了,这大概是见龙八年的事儿。”
齐煦默默听完,慨然道:“倒也是个孝子。”
“小人是从街坊间打听的,众口一词,绝对错不了。这厮性情大变,据说是因为失忆,三月前的事全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听朱少爷说,他现在倒是想起一些身世,不过零零碎碎的,记不完整。”
“抽空找个郎中再给他看看。”齐煦说,“既然有好转,兴许能治。玄初他初来乍到,你做管家的要多耐心照应,不可颐指气使的,让人瞧见了以为我齐府家风不正。”
关于鲁滨的为人,齐煦有些察觉。这管家是个笑面虎,很有些整人的手段,若是谁不慎得罪了他,他定要择机报复回去。但他面对主人,又很是唯命是从,府中大小事办得妥帖,从来不曾在外多舌,为他惹是生非,这也是齐煦最为看中的一点。是以齐煦虽看不惯他某些脾性,只道人无完人,时常敲打着,到如今也不曾换掉他。
方才鲁滨邀功似的开口,齐煦便看穿了他心中的小九九,明白这厮如此殷勤地自个儿调查,乃是为了看看这新来的下人有无忌惮之处,存着前倨后恭、恃强凌弱的心思。
鲁滨听了这些敲打的话,连连应声答道:“明白的,李玄初年幼于我,我把他当小辈看待,只有护着的道理。”
齐煦:君上太美艳了,不像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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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回 齐煦面君心猿意马 玄初送信草蛇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