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村民尽数找到,更大的阴云却笼罩在齐煦心头。黄衣教,为何要杀害无辜的信众?
这日齐煦派人将村民的尸体运回衙门,告知亲人认领后好生安葬,而黄衣观则被官兵查封,观内道士俱不得出入,静候会审。忙完这遭已至三日后,那神秘的灰衣男子一路尾随他回了衙门,齐煦也不介意,反而忙中抽空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番,待酒足饭饱之后,那男子醉眼迷离地揽住齐煦的肩笑道:“齐大人,真是个……爽快人!小爷我……喜欢……”
待他酒醒,齐煦才知晓此人名唤丁逍遥,是个抹月批风的闲散修士,眼中惟有花与酒,最爱诗仙李太白,自取雅号烟波钓徒,一路转山转水,漫无目的地游历至此。
这丁逍遥言行洒脱,放浪不羁,与齐煦的个性截然不同,却自有一番意气相许的投机之处,一来二去很快熟稔起来。
“齐兄,你既已官拜三品,位居朝堂,又犯了何罪被贬为了这小小的七品芝麻官?”
“公务疏忽。”
“可是造成了什么严重后果?”
“并未……只是误了事而已。”
丁逍遥反而稀奇起来,坐直身子问道:“罪不当罚啊齐大人。”
“我……屡屡误事,使君上失望透顶了才被贬谪至此。”齐煦提起旧事,又伤感起来。
“兄弟,别怪我多嘴。皇宫里的那位心思莫测,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啊,保不准哪会儿触怒了他就惹来杀身之祸,还是远点好,远点好啊!”
齐煦听了这话,反而更加伤怀,举起樽中之酒一饮而尽,叹道:“世人皆惧他畏他,我却只知他孤独极了。伴君如伴虎?”齐煦嗤笑一声,“无论他做再多,也只能换来这样一句话。”
丁逍遥是个酒不离身的,最怕无人陪醉,先前齐煦不饮已是遗憾,此时见他竟也斟酒入喉,便笑骂道:“你这狡徒,原来也会喝酒?来——不醉不归!”说着,将酒坛提上来又为他斟了满杯。
贬谪之事一直是齐煦心中憋的一股委屈,稍一吐露便收拾不起,几杯酒下肚,半醉之中又絮絮叨叨地讲起来:“有日……有日我与君上到茶楼喝茶,邻桌的人谈论南水北引之事——你知道他们怎么诋毁君上吗?他们只看到水利之事劳民伤财,却不懂可以换来多少倾良田。君上夜以继日,宵衣旰食,为了此事头发都白了几许,他们却如此恶毒地辱骂君上,我心里难受啊……”
丁逍遥见他目露痛色,一时不知作何安慰。
“可是我想,最难过的一定还是君上。他虽然神情淡淡,仿佛事不关己,可我还是能感到他的失落——毕竟,南水北引是君上的心血,任是谁都想被肯定吧?于是我便安慰他,他反而冲着我温暖地笑道:‘瞎猜什么呢?’我至今记得他的眼神……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齐煦酒量浅薄,举杯痛饮了一番便彻底醉了,丁逍遥听了这一番话,收起脸上的玩世不恭,叹道:“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君上他……果然未曾错看。”
发生如此骇人的命案,齐煦已连夜上书朝廷请求彻查。但不出两日,便有人发现信使死在了青州城外,奏书也不翼而飞了。齐煦只得向知府求派人手,亲自调查,抓了其中的七八个道士,严刑拷问,最终才逼问出害人的目的。原来这黄衣观乃是国师黄雀为积攒愿力所设,黄雀每三个月都要到各地黄衣观中吸取最为心诚的信众的灵力,以提升自己的灵力修为,而这些村民多为灵力稀薄之人,被吸收后皆经脉寸断而亡,便有了角门内的一幕。
吸收他人灵力而提升自己的力量是极难的事情。因灵力乃先天而成,强盛与薄弱、纯粹与浑浊皆是自出生起便无法改变的,若频繁使用便会渐渐消耗,难以弥补,故灵力虽有许多用处,大多数人却宁愿麻烦些也要节省。而灵力只耗不增,唯一的修炼方法便是从他人身上摄取,但此事有违天道,惟有对方自愿献出时才可行。
怪不得黄衣教蛊惑人心,要他们信奉黄雀,以为献出灵力可以羽化登仙。然而,国师乃是天书指认而出,官高极品,掌管三清司,又为何行此逆天之举?
齐煦忽的忆起有日君上同他讲道:“新任的国师,朕瞧着他……不太舒服。”想及此处,不禁遍体生寒。
难道……黄雀要对君上不利?
“黄衣教明目张胆地截杀信使,是摆明不肯束手就擒了,他们之中不少身怀灵力,一旦造反,齐大人——你可是首当其冲。”丁逍遥坐在一把交椅上,摇着扇子佯装奚落道。
“看来齐某要仰仗丁兄保命了。”齐煦苦笑。
“你的命,我自然要保。”丁逍遥将扇子一收,直起身子敛去笑容。他平时总是一副落拓不羁、玩世不恭的样子,严肃起来却甚为正经,“不知齐大人可愿随我修习术法?”
术法是道修们才有机会学的东西,除去朝廷直属的三清司,民间也有几大江湖门派自立宗师,招纳弟子传习术法,不过各有清规戒律,无非是惩恶扬善,不可持凶伤人。若非门派中的道修,莫说布衣百姓,即使依靠灵力发家的商贾也无路修习,只能做些简单的驱动、照明、生热、占卜,制作一些生活所用的灵器而已。术法就好比剑术,空有宝剑却不懂技巧,也只是拿着宝剑砍瓜切菜而已。齐煦虽灵力金纯却薄弱不禁耗,最适合修习一些四两拨千斤的术法。
齐煦忙深揖到地:“丁兄若愿教,齐某自然不胜感激。只是——术法向来是修道之人一脉相承,煦非此门中人——”
“都是些世俗的规矩罢了。君上也懂得些微术法,难道要他也去做道士不成?”丁逍遥摆手笑道。
齐煦了然,“那便谢过丁兄了。”
“既然教你,便是你师父。乖徒儿,叫声师父听听?”丁逍遥玩性大起,逗弄道。
二人年纪相仿,师徒相称实在有些强人所难。齐煦憋红了脸,最终开口唤了声师父。丁逍遥得了便宜,高兴得直拍手,揽住齐煦的肩笑道:“乖徒儿,好好学,为师定然倾囊传授!”
然而,虽久闻这位状元郎既能且慧,齐煦表现出的聪颖程度依旧使他惊异。丁逍遥以剑尖划地,刻出的咒纹无论多么繁复,齐煦都能过目不忘。
“我方才教你的是高阶咒纹,寻常修士要背上三个月才能记住,你是如何记得?”齐煦以手点地指出几处:“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是初阶咒纹的变形和组合而已,譬如眼前这个,乃是六层初阶叠加而成——只需将此处、此处、还有此处的弯钩变化即可。”
丁逍遥抱着胳膊想:就算是初阶的组合,叠加六层也会令人头晕目眩吧,自己当初可是背了整整一个月……但转念一想,齐煦学习初阶咒纹时常常潜神默记,反复推敲,或许这便是奥秘所在吧。
在丁逍遥的传授下,齐煦日行千里,不出半月便记忆了许多咒纹和术法,紧接着便是实战,将先前记忆的东西运用起来。
“徒弟,沉心静气,凝神——将周身灵力尽数汇于指尖一点。”
齐煦依言,指尖果然闪动起一道漂亮的金光,宛如夕阳碎于江心的倒影。
“画符吧。”
指尖微动,勾起几道透明的金色纹路,在虚空中浮起。丁逍遥惊异地挑了挑眉,继而大笑着揽住他,握拳往他的前胸捶了一把,叹道:“齐大人,您可真是个天才——莫做什么知县了,随我修道游历山水吧哈哈哈哈!”
齐煦蹙眉将他推开,道:“莫取笑在下了。”
“行行行,为师知道,知道你忠君爱民……乖徒儿不愿跟着为师,却想着别人,令为师好生伤心啊……”丁逍遥捂着自己的胸口做痛心状。
齐煦无奈地望着眼前人,最终走上前道:“日后如若可以,我便陪你去游洞庭湖,成么?”
“真的?”丁逍遥眼前一亮。
“嗯。”
丁逍遥被齐煦坚定的目光触动,也不再同他玩笑,正色道:“好,我等着那天。只是眼前要解决黄衣观之乱,不可不当心。以你目前记忆的咒术,面对道修时自保之力尚有,只是不可过度使用灵力,以免灵力耗竭,损伤灵脉。”
齐煦点点头,继而铿锵有力地说:“我还要学画法阵。”
“你学那些做什么?”丁逍遥被吓了一跳,蹙眉道,“以你薄弱的灵脉,根本承受不住召唤法阵。”
“我知道——但黄衣教这个祸害,我齐煦除定了。”
面前的人目光如炬,说话掷地有声,丁逍遥为之一振,拍手笑道:“好!你既有此决心,我丁逍遥也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法阵需有人以灵力助你方可分担损耗,我传信于青州之内的道修,七日后我们黄衣观见!”
齐煦此时也露出了笑容,道:“我会召集人马,一同前往。”
与之遥遥相对的白玉京并不似表面那般太平。自前年起君上便有意削王,连续两年克扣军饷,甚至借故收了平南王的兵权,逼得三王蠢蠢欲动。唇亡齿寒,北境王李嬴川深感危机四伏,几番与国师黄雀传信,却只回复说大功未成、境界未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开春之时连降几场骤雨,残花落了一地。李胤霄踏着落红移步宫外散心,途经齐府之时见那垂花门紧闭着,门环上的兽首已锈迹斑斑,不禁谓左右道:“未溪离京多久了?”
随行的周公公答道:“回君上,已一载有半了。”
李胤霄默不作声,负着手缓步当车,不知不觉便到了城南最高的楼台,碎月楼。“上去看看吧。”
一行人随着李胤霄上了碎月楼,只见远山凝碧,烟雨湿濛,一行白鹭拍着翅膀飞入云层。尚且料峭的春风将众人的衣裳吹得猎猎扬起,站了一会儿便觉寒意侵入肌理。
“君上,楼上冷,您仔细莫着凉了。”一旁的周公公细着声道,对着下人使眼色去取披风。
李胤霄不置可否,只是静立着。此处游目无碍,山川尽览,不由得百绪遄飞,忆起齐煦在京之时,两人每隔些时日便在这楼上坐一坐,听文人雅士吟诗弹琴,看总角孩童嬉笑打闹,不必谈论国事朝政,只是小饮一杯,聊些字画书鉴之类的闲言。楼中白粉墙面上,题满了往来逸客所作诗赋,竟不知当年所题还尚在否?李胤霄将眼扫去,一行隽秀字迹恰入眼底,写得是:
蓦然欢尽花落去,一笔春秋数载年。
诗人名唤徐握素,倒是不曾听说过。李胤霄细细念了两遍,从前种种竟好似浮华一梦,忽的如烟散尽了,徒留下史书黄卷,寥寥数语束之高阁,恐怕后世少有垂问;眼前又突然晃过齐煦初入庙堂,白衣落落,端的是意气风发,一腔壮志,如今也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了。李胤霄不禁怅惘,似有千言,却最终叹道:“竟去一年半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周公公却听懂了。见李胤霄至今仍念着君臣旧情,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君上,恕老奴冒昧直言……齐大人当年所犯之错,远不至被谪为知县。您既心有不忍,当年又何必执意如此?”
“你以为朕是在罚他?”李胤霄淡淡道,“未溪三番两次阻挠北境王,早成了他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继续留在京城,怕是连朕也护不住他。”
此时周公公才醍醐灌顶,明白了君上的良苦用心。当年齐煦力争反对甘州增发军饷之事,与北境王之间势同水火,以至于被傅党频频针对,意欲将其逐出这场朝局。这还不是最要紧的,那些日子因军饷之故盛传削王的风言风语,三王虽千里之外却风兵草甲,君上若继续支持齐煦,便是坐实了削王之意,一旦他们被逼急难保不会鱼死网破,到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是居于要害的齐煦。
“更何况,”李胤霄凝眉沉吟一瞬,徐徐道,“未溪自为官以来便久居京中,未经基层历练便连阶累任,官拜三品已是极致,过蒙拔擢恐招不满,是祸非福……”
两人正说着,御林军统领赵明风一骑绝尘,策马赶到,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楼台,单膝跪在李胤霄面前报道:“禀君上,三王求见,都拒卸刀兵,属下正派人将他们拦在宫门外候着。”
李胤霄神色一峻,拂袖道:“回宫!”
噔噔蹬蹬!此章出现本作者的第二个亲友,徐握素!“蓦然欢尽花落去,一笔春秋数载年”,我亲友十年前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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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六回 知县下决心除妖佞 君主表欲意削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