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高云淡,空气清爽,学府门前队伍排的似长蛇一般,原来正行注册之事。国子监又名太学,是京中最有名的一批官宦子弟削尖了脑袋想要进的地方。但入学不仅看身世,更重成绩和品德。自见龙五年太学改革,李胤霄便将成绩设为了主要参照标准,履历之中凡有污点者一律不得入太学,又新增一批会试头名特许,各地会元可携成绩破格入学,为的就是简贤任能。
齐煦引着李胤霄走到队尾,只见前方三五个学生围成一撮,正饶有兴致地讨论着什么。
“微之,你再说说,武陵散人的文章又如何?”
只见位于中心的学生身穿绣银线的海棠色缎衣,手中摇着把精绘山居图的斑竹纸扇,口中点评道:“他虽自称隐士,字里行间却无一处不是沽名钓誉,楚楚作态罢了。”用词之刻薄,令周围人都不禁吸一口冷气,有人轻道:“武陵散人竟被他说得如此不堪吗?”
原来是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品头论足而已。李胤霄回头望了齐煦一眼,齐煦便低声答道:“武陵散人诗赋尚可,但这学生说得也不差。观其文辞,虽句句不离‘枕石漱流’、‘袖月担风’之类,实则尘心未泯,意在出世,倒显得不伦不类,乃是中品。”
说罢,又听那处有人问:“微之,依你之见,当朝太傅靳焕喜实力如何?”
提到太傅,李胤霄和齐煦都有了兴致,不禁侧耳倾听。只见那红衣书生拿扇骨向空中点了点,颇为风流地微微扬起下颌,摇头笑道:“太傅大人学识渊博饶有见地,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如今老迈,行文间生气不足,直朴无华,近年又少有令人瞩目的新作——勉强且算是上品之中的中品吧。”李胤霄不禁与齐煦相视,目光中是询问的意思,齐煦苦笑道:“臣不敢答了。”
“有何不敢?”李胤霄笑道,“朕又不会到太傅那里告状。”
齐煦还未开口,只听那处一名学生嘲笑道:“你倒是狂妄,连太傅这样的学识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你不过是在哗众取宠,故弄玄虚罢了。”
红衣书生瞟了他一眼,扇子一收,畅声道:“在下只是客观评鉴,绝无贬低他人抬高自己之意。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今后的新贵也许就在你我之间,太傅大人固然可敬,我辈却也不能偏信一人之辞,失了自己的判断。”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那学生窘迫不已,粗着脖子反问道:“那你倒是说出几个好的来?”
“倒也容易。”微之刷得再次打开扇子,“临安太守徐向予,鸿笔丽藻,绣虎雕龙,谈吐间有浩然之气,翰林学士欧阳文,清俊洒脱,意在言外,不是旁人能模仿得来的。”
几个学生谈得兴致勃勃,听那名唤“微之”之人对着当世阁笔指点江山,有褒有贬,几乎评了个遍,连齐煦都暗暗点头。忽然间有人问道:“微之兄,你讲了这许多,怎么不听说说齐煦呢?”
李胤霄与齐煦具是一怔。
微之手中的扇子蓦然顿在了半空,他停顿了一息,似乎在思考合适的辞藻,半晌却笑了,摇摇头叹道:“若我详说,非得三天三夜的功夫不可。但吾辈仰慕未溪已久,若有日能一睹尊容,结为好友,促膝长谈才快哉。”
李胤霄听了此等评价,颇有些诧异,饶有兴味地冲着齐煦歪了歪头,低声打趣道:“未溪,有人想要同朕夺你呢。”君上素日里只唤他齐煦,从未唤过表字,此刻骤然改了称呼,还如此调侃他,惹得齐煦面红耳赤,忙小声说:“君上莫要取笑臣了。”
那厢学生们一片唏嘘,有人就问:“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偏又勾起我们的好奇。微之,今日你非要说出个一二不可了。”
微之无奈地笑道:“那便删繁就简——私以为齐未溪的诗赋虽不逊于徐向予、欧阳文等人,但纵观古今却算不上极为出色。”
此时有人忍不住问:“那你为何对他评价如此之高?”
“因为朝廷不缺文人,九州更不缺文人。”微之轻摇折扇,款款分析道,“缺的是齐未溪这样的改制者和实干家。吾观其文,宛如观江流天地,从高处来,向低处去,言谈微中,空谷藏锋,每每读来都有不同滋味,却不是一言能蔽的。”说着,脸上露出神往之情。
齐煦微微一愣,还是头次听到这般不吝赞美的评价,又有君上在侧,激动之余反而多了份赧然,暗暗揣着手不肯说话,倒是李胤霄颔首正色道:“说得倒也不差。”
造册登记缓慢,队伍似俯卧的长龙一般,半晌不见动静。那几个学生聊完今人,又去漫无边际地聊古人,二人便没再听,倒是齐煦身后的瘦小书生耐不住寂寞,攀谈道:“前面二位兄台是从哪里来的哇?”齐煦闻声回身,还礼笑道:“我们是外地的会元,来京中入学的。”那书生眼前一亮,错愕道:“好生厉害,竟是两个贡士!”“哪里哪里。”
兴许是这小个子嗓门大,引得学生纷纷回首,连不远处的微之也闻声朝着齐煦瞟了一眼。
“贡士又如何?我们微之也是贡士。”方才谈天的学生中不乏与微之交好者,亦对其崇拜有加,此时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却立刻被对方制止了。只见那微之信步走上前来,冲着二人行了一礼,“小友无礼,二位兄台,失敬失敬。”
李胤霄颔首不语,齐煦则回了礼,“在下方才听兄台谈古论今,只觉耳明目洗,幸会。”此时几人站在一处,反而泾渭分明起来。君臣二人微服私行,穿的是粗布青衣,而对方却遍身绫罗,风流倜傥,端的是天渊之别。
同是贡士,也是有差距的。
“鄙人姓柳,家父乃是城南通宝钱庄庄主,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祖荫何处,可否有幸结识?”齐煦正欲答话,忽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冷哼,“结识这种人做甚,瞧那副穷酸样想来也入不了太学!”寻声望去,原是队伍中一名黄衣学生扬言挑衅。
齐煦闻言奇道:“兄台何出此言?各地会元执会试成绩入太学,岂非我朝律例?”
那黄衣学子见齐煦是真不懂,摆摆手敷衍道:“哪门子律例,早就不兴了!进来的会元亦是有祖荫的,穷书生哪配读太学?”
小个子听了亦附和道:“二位兄台怕是不知,早些年是能进的,但太学之中哪个没有一星半点的灵力?欺负人的法子多的去了,即便入了,也都自己求着退学——莫说普通人,就算家里有个一官半职的,也要视职位高下……”
难怪方才那柳微之上来便问祖荫何处。
李胤霄在一旁默然听了,突然开口询问道:“太学中的司业、参承、主簿,便不管一管吗?”他久为人君,不修敬而人自敬,尽管已刻意收敛许多,但眼锋中仍不经意流露出一种威慑。那小个子有些惧怕,诚实地一五一十道:“倒是有个好主簿,名叫刘昇,每遇此事便义形于色,打抱不平。不过听闻前些日子痛失爱子,自缢而亡了。”
“竟有此事?”柳微之诧异道。
“怎么没有!”瘦子见他不信,扭头急道,“刘主簿丧葬,去了满堂的学生呢,一个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唉,主簿古道热肠,如今去世,我们这届学生又不知会遭什么殃呢……”
原先的黄衣学子听他讲起旧事,不耐烦地摆手道:“何必多言?太学如江湖,都是强者生存、优胜劣汰罢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此言差矣。”柳微之负着一只手,拿扇骨点了点黄衣书生,“我等入太学是为了考取功名,又不是来打架斗殴的。家世身份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更何况常言道‘寒门出贵子’,齐未溪当年也不过布衣出身,但其如今颇负盛名,又有奇策在前,良方在后,哪个还管他曾经如何?”
齐煦没料到这柳微之竟又提起自己,言语间尽是溢美之词,连他本人听了都觉面红耳热,不禁尴尬地别过脸去。
“况且,我瞧这两位兄台亦不似俗人。”柳微之话锋一转,又转向二人,目光划过李胤霄腰玉,“这位兄台所佩的玉璜并非凡品,若我没看走眼,怕是千金难买、有市无价的昆山玉罢?”
通宝钱庄的少爷果然好眼力,齐煦心中惊叹,却不露辞色,只听李胤霄淡淡道:“不过是家父所传的旧物,不值一哂,公子怕是看走眼了。”
齐煦其实不大知晓为何君上每次出宫都会佩着这枚玉璜,却也不太好问。那柳微之闻言一怔,便不继续,拱拱手笑道:“是在下眼拙。”
这一番功夫之后,不觉中便排到了队头,代笔坐在国子监门口的隔间内,一个个唤人进来。他面前摆着厚厚的册子,听到来人脚步,头也不抬地问道:“姓名?”
李胤霄道:“萧度。”
“成绩?”
“河北省会元。”李胤霄递上一张盖有巡抚官印的绩册,然而那代笔只是扫了一眼便随手扔在桌上,反道:“给我瞧瞧你的灵力。”
灵力越纯,家世越显贵。李胤霄是天定人君,灵力乃是精纯到极致的紫微之气,漂亮得像个明晃晃的招牌,就算常人未曾见过也能一眼认出,是以万万不能显露。
“在下未怀灵力。”李胤霄说。
代笔终于抬头看了李胤霄一眼,却是因为惊奇。俗话说远敬衣冠近敬财,只见眼前之人穿着捉襟见肘的灰布衣,身无长物,唯独腰上垂着半块剔透的青矾色的玉璜,似乎值几个银两,不禁动了念头,又问:“可有阿堵之物?”
李胤霄说:“并无。”
代笔眯了眯眼,目光黏在那玉佩之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你再好好想想?”
醉翁之意昭然若揭,李胤霄挑了挑眉,解下玉璜,轻轻摆在造册用的桌案旁,“在下进京后囊中羞涩,仅余此物随身,只怕入不了官老爷的眼。”
那代笔本是个会写字的小吏,被一声“官老爷”美上了天,抓起案上的玉璜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对着窗子仔细瞧了瞧,只见这玉玲珑剔透,宛如碧水,其上莲荷掩映,虽瞧不出材质,但却越瞧越喜欢,便收入了袖中,又问:“可有官荫?”
“也无。”
代笔皱了皱眉,摇着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这才在册子上勾出“萧度”二字,挥挥手指了个方向:“左转直走,第二间缴费。”
“敢问大人,学费是多少?”李胤霄询问。
代笔不耐烦道,“哪那么多废话,走走走,下一个——”
齐煦进入隔间时,便瞧见代笔正对着君上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不禁有些薄怒,暗暗记下了这人名字。待从偏门出了隔间,只见李胤霄正倚着棵翠竹,站在檐下等他。
腰间却无玉璜了。
“玉璜……”齐煦蹙眉,话未出口心中却已知晓大概。
“迟早要还回来。走罢。”李胤霄不甚在意地说着,举步去往下一处。
另一处隔间,仍有三五人在前方排队。记账之人拉着腔调:“五百两——王鹤。”
“五百两——柳微之。”
“五百两——田梦。”
李胤霄微微侧头,低声问:“你带的银子够吗?”
齐煦哪曾料到区区国子监竟要如此巨额,苦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臣一年的俸禄也只一百二十两。”
“喂,门口的两个,该你们了——银票呢?”账房唤道。
齐煦便回身作揖:“惭愧,今日银钱不足,可否借记一日……”
“没有银子上什么学?”账房听了一半便打断道,“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
“我们是注册在案的会元,理应有资格入学,况且事先并不知晓需要这么多银子,何妨宽限几日,待我们凑出数来再来此缴纳……”
只见那账房以食指指节敲了敲装银票的木盒,冷笑道:“有钱走遍千里,没钱寸步难行。区区五百两都拿不出手,还凑数?我看你们还是回家耕地去吧,少在此处丢人现眼了。”
到此为止,二人已将情形明白大概,便不再言语,提步离去。齐煦随在李胤霄身后:“这国子监内乌烟瘴气,上行下效,南宫辕其人如何也可见一斑了。”
李胤霄将绩册轻轻折好,收入袖中,“前倨者必定后恭,作法自毙,不必管他。只是朝廷轻财重士,每年都为国子监拨发助学财款,为的就是不致寒门书生折戟沉沙……”
“是祭酒损公肥私,辱没了君上的良苦用心。”
“是督察不力。”李胤霄顿住脚步,淡淡道,“今日申时叫黄厉和吏部尚书都来见朕。”
齐煦一惊,明白御史台失察难辞其咎,忙欲跪下请罪,被李胤霄一把扯住,冷笑道:“这里你跪什么?回去再跪也不迟。”
齐煦这才明白,君上看似不动声色,却是真怒了。伴君如伴虎,他怎么也没想到本是去查国子监,反被君上查到了御史台头上。李胤霄素来信任他,今日却抓住疏漏之处,齐煦唯恐寒了君心,只是如芒在背地跟在李胤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