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十分安静,只有轮椅在路上移动发出的声音,祁洋望着满园子的花,问:“你们若有事情问我,可以直接说的,不必如此。”
成子川迟疑地说:“祁洋兄,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从露姑娘,从露姑娘似乎也心系于你,但你为什么要成全司阴和她呢?你不喜欢她吗?”
祁洋笑了笑:“我现在是一个凡人。”
白凤遥:“从露也是一个凡人。”
“是啊,”祁洋淡淡地说,“但我命不久矣。可是从露还这么年轻,她未来要嫁给一个能保护她、保护阿母的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一辈子,而不是去照顾一个瘫坐轮椅的病秧子。”
成子川有些难过:“但是从露姑娘她……”
“她还小,把我当成哥哥误会了这份感情,等再长大一些,她就明白了。”祁洋垂下眼帘,说,“司阴说得对,他能给从露任何她想要的,甚至能让她延寿不死、青春永驻,但我能给从露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废人,我甚至都没办法帮她搬花,她受欺负的时候,我没办法保护她,她生病的时候,我没办法去挣钱给她拿药,她受苦受难的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看着而无能为力,她那样好,值得更好的,而不是我这样一个废人,我只会拖累她,加重她心中的愧疚,令她担忧,我只是个累赘。”
白凤遥沉下声音:“那你就甘心?”
“若是我的离去能让从露活得更好,我心甘情愿、我甘之如饴。”
“为何?”成子川觉得心口被堵住,“为什么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呢?即便是有限的寿命,为何不争一争,你不是喜欢她吗?”
祁洋一笑,说:“子川兄,若你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你就明白了。当你拼尽全力,用尽手段,绞尽脑汁,哪怕是摇尾乞怜都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之时,你就知道,现在的我是如何盼望从露能选择司阴。”
一只幸存的萤火虫飞过,祁洋伸手去捉,却只捉得一缕余光,萤火虫跌跌撞撞地飞远,转入拐角,模糊地照亮了慕容肖肖的脸庞。
萤火虫又跌跌撞撞地飞远,不知飞到了何处,被心情烦躁的某人挥手拍到墙上。
“我并不喜欢你,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从露摇头:“你说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那我喜欢不上你,也是没有理由的。你不觉得我们是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吗?”
司阴:“我不觉得。”
从露吸了吸鼻子,缓了一会说:“你知道吗,若无公子,今天就没有人站在你面前。我自幼蠢笨,被府里的丫鬟欺负,每每都是公子替我解难、出气的,我总是哭着跟他说我蠢,我笨,但公子总是轻声细语地安慰我,说我只是聪明得不明显。公子不会不顾我的意愿强行介入我的事情,他会一点一点教我怎么做,教我怎么处理,他一直指引着我,是公子教我成为今天的从露。”
司阴不屑道:“这样的事,我也能做。”
“后来公子家中变故,祁家惨遭灭门,当时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阿娘,他们还要来杀我们,是公子,公子拦在我们面前。公子自幼聪颖,两岁识字,三岁习武,过目不忘,武艺精通,人人都说他有修行的慧根,他向来站在所有人仰望之处,但是这样傲骨的公子,竟然为了我们,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放过我们。”
“公子的头破了,腿也折了,但他还是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之前他们毁了公子的慧根让他永远无法修行,公子没有折服,他们又断了公子的腿,公子还是没有折服,但是最后他却为了我和阿娘跪在他们面前,任自己的尊严被他们狠狠践踏。”
“但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公子,公子拖着重伤之身安置好我和阿娘,自己却孤身引开他们,我们分开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惊吓过度生病了,病得快死了,又是公子,他带着自己的救命药回来,阿娘劝他把药吃了,他却把唯一能救他的药给了我,以至于重伤不治,硬生生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司阴,你说你能给我所有我想要的,但是,你有一百文钱愿意给我十文钱,和你有一文钱愿意给我一文钱是不一样的。如果没遇到公子,或许我会被你所打动,但偏偏公子比你出现的早,而我的心已经被公子占满,实在没有空余的位置了。”
从露的眼泪砸在司阴的手上,温热温热的,却烫得吓人,司阴看着她许久,终是放开了她。
白小生默默离开,他回到房间,看见窗口大开,便知慕容肖肖已经来过了,他将窗户合上,召出一本册子,在书上以指划出祁洋的名字,只消一会,金色的字从书里飞出浮现在半空,短短几句,简述了祁洋坎坷的一生——
祁洋,清城左史私子,其母所弃,辗转为右史认作亲子,天资聪颖。年十四,右史为左史所杀,复仇而归,次年,左史自尽。年十六,身世被破,左史之子明越以弑父之罪强压,反攻,为明越之师下毒毁之,废去灵基,打入魂钉。现不知所踪,身已无回天之力,概已死亡。
白小生想了想,将最后的一句抹去,改成“现居七绝城,贵人助也”。
他合上书,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气才叹到一半,门突然被踹开,一个熟悉到让他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白、小、生。”
白小生机械式地回头,果不其然地看到慕容肖肖朝他走来,白小生认命地摇头笑了笑,随即掏符箓、跳窗、喊救命,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带水。
“姑奶奶——”白小生一边凄惨地喊,一边跑去碎琼的院子,可只是踏进去一步,就立刻被反弹出去,撞得他七荤八素的。
“姑奶奶不是吧,你竟然在院子施了结界!你就忍心看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公子被人强掳而去?!”
院子内安安静静,似乎没听到白小生的声音,白小生欲哭无泪,眼见慕容肖肖追了过来,只好拔腿跑走。
逢湛站在门口,白小生看不见他,院子的结界也让白小生的声音传不进来,看着慕容肖肖气势汹汹的模样,逢湛短暂思考了一会,最后决定小辈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转身进去。
“碎琼。”
逢湛在门口试探地问了一句,灵力的探测让他得知碎琼确实在里面躺着,呼吸绵长,不知道是真睡了,还是假装睡了。
逢湛更倾向后者,他等了一会,将态度放软:“我知道你想与我两两抵消,可是世上的事情如此复杂,如何真的完全抵消得掉?若你觉得我让你感觉不舒服,我可以适当保持距离,但你不要一走了之,这几个月,你知我多……”
他停了停,沉下声音:“今日见你神色疲倦,我担心你的身体又被浊气入侵,可否让我进去,替你诊一下?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逢湛站在门口良久,廊下灯笼的光将他的影子满满当当地打在门扇上,风吹起灯笼,连他的影子也变得闪烁不定起来。
“你在生我的气吗?”
话音刚落,逢湛就紧接着说:“但你应该不会。”
风渐息,逢湛的影子重新稳稳地落在门扇上,逢湛低低地说:“就当我执迷不悟,好么?”
屋内隐约传来翻身的声音,逢湛又等了很久,屋里没再传出声音。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终是推门进去。
门竟然没锁。
逢湛的脚步没有声音,就连呼吸也掀不起空气的浮动,他慢慢走到床前,碎琼正躺在床上,发上的珠钗只取了一支置于床前,还有一支歪歪斜斜地还插着上面。她还穿着外衣,许是有点热,刚才翻身扯了一下,将衣领扯开了些,隐约可见锁骨上被自己指甲划到的红痕。
碎琼呼吸绵长,竟然是真的睡着了。
想起她说的身心疲惫,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逢湛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无措了一会,目光落到她头上的珠钗,总算找到了事情做,于是他坐在床边,小心地将珠钗取下,但珠钗上的珠子和头发搅在了一起,他费了些时间才完好地取下来。
他又去看碎琼的脸,三个月不见,她不仅神色比以往疲倦了不少,就连身形都消瘦了,而且明显感知得到她的修为大不如前,换做以前,碎琼哪会这么毫无防备地被他接近且毫无所察。
在洞府里散去修为的时候,逢湛领略到了一叶琉璃花瓣的威力,那片花瓣融于他的身体,而碎琼也直接跌破两个境界,这相当于碎琼直接把这两个境界的修为白白给了他,他在洞府里散走的,都是碎琼潜心苦修、修了不知多少年才得来的修为。
逢湛不是没有担心过还有别的危害,但诊了一下,还好,除了修为大跌,碎琼的身体还不错,而且应该是离开濮灵之后立刻到了七绝城,司阴虽然是妖,但浊气却不敢撞到他眼前,故而碎琼待在司阴身边,倒也安全。
逢湛突然很想去摸碎琼的脸颊,却被他生生止住。
“若我偏要执迷不悟,你待如何?”
回应他的,唯有绵长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