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过刚亮,陆昭的院子里便传来阵阵兵戈相接之声。
苍术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横剑回挡,却只觉虎口一震,手中长剑已经被挑落,远远掼在地上。
他抱拳单膝跪下:“公子的剑术又精进了。”
陆昭收剑入鞘,一把将人拉起来,“得了,别卖乖了。”
“你束手束脚,要是能赢,那怕是我废了。”
他方才使的那套剑法,是他爹教的,算是陆家在沙场上征战多年唯一传下来的东西。他爹年少时,尚且还在边关待过几年,到他这儿,也只能遥想当年金戈铁马了。
苍术接住陆昭抛过来的剑,闷声道:“公子怎么能跟我们这些粗人相比。”
若不是陆昭,他早不知死在哪处乱葬岗了。便是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敢伤了陆昭。
他从前学的都是些以命搏命的东西,就为了求一线生机,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是到了二公子身边,才学些正儿八经的拳脚功夫,被赐了名,也真正像个人样了。
侯爷面冷心热,当年准他留在二公子身边,就是看中了他是个能忠心护主的。
苍术不是承恩侯府的家生奴,是四年前陆昭在赌场救回来的。
最初是知窈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还有专门做搏戏的地方,央着陆昭带她去瞧瞧。陆昭从来耐不住她磨,但他从前跟几个朋友确实去过几回,也知道那地方鱼龙混杂,不适合带她去。
又怕她好奇心重,瞒着所有人自己偷偷跑去,实在没办法,陆昭找人打听到京郊一家赌场,那赌场极尽奢华,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环境也比寻常赌坊好得多。
他便偷偷领了知窈去了。
两人出入皆是戴了遮挡面容的帷帽,陆陆续续去玩过几次,都相安无事。
可那赌场还有地下暗场。
暗场做的是拿人当禽虫相斗的赌戏。
那时候陆昭也不过十三岁,还是看得出稚嫩的年纪,若非出手阔绰,本连这赌场都进不来,自然没人给他们暗场的牌子。
知窈先发觉场地下面另有玄机,两人偷偷跟着赌场的人,进了一条暗道——那人是来给底下暗牢里关着的“禽虫”送饭的。
两边皆是不见天日的牢房,只中间一条小道点了灯烛,陆昭拉着知窈就近躲在了一处没人的空牢房里。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臭气,知窈脸都白了,屏着气偷偷往外打量。
送饭的那个只把几个窝窝头往每个牢房门前一扔,便有窸窣的动静自暗处响起,带着血污的手从牢门底下的空隙里伸出来,将窝窝头抓回去,胡乱塞进嘴里。
他们的面容短暂被照亮——皆是十几岁的年龄,有的还更小一些,脸上不是肿着,就是一条条血印子,几乎没一处好皮。
也有的牢房久久没有动静,那人不耐烦地踹两下,“死了?晦气。”
那几个窝窝头立马被两边的人伸长了胳膊瓜分了。
知窈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打了个寒颤,下一刻,干燥温热的手掌捂住她还未出口的尖叫,陆昭一只手便轻易将她抱起来,往后撤了几步,“嘘。”
那人往回走了几步。
察觉怀里的女孩在细微地发抖,陆昭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窈窈听话,闭上眼睛。”
他的视线停在脚边一把满是脏污的,缺刃的匕首上,默然数着脚步声。
好在那人最终停在他们前面一间牢房,将门打开进去了,听着声音,似是踹了地上的人几脚,疼得那人一声闷哼。
“晦气玩意,起来,一个时辰后你上场,死也别死在这儿!”
说完这句,那人就骂骂咧咧地往前一路走了。
知窈立马扯住陆昭的胳膊,还未说话,便听刚刚那间牢房有人虚弱开口:“要走就快走,趁着门还没锁,他不用一炷香就会回来。”
陆昭问了一句:“你为何不走?”
知窈看了眼——那人牢房的门也没关。
“跑过的人都死了。”
“不跑,你这一身伤,上场也是死。”陆昭已经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爹前些日子奉了旨,正在暗查地下赌场。
没想到京郊还有漏网之鱼。这里进出的非富即贵,一般官员来查,怕是也不敢把动静弄得太大。
若非他年纪尚小,不易惹人怀疑,恐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放进来。
今日又恰好撞上他们开暗场——机会千载难逢。
那间牢房里的人不再说话了。
陆昭拿定了主意,在知窈面前蹲下。知窈会意,安静爬上去,被他稳稳背起来,快步朝外走去。
一直走到了外头,见到了太阳,她才缓过气来,抓着陆昭肩膀,“我们快些回去,告诉侯爷,或者告诉我爹……”
陆昭却将她放了下来,半蹲在她身前,整理了一下她的帷帽——为防麻烦,她出门作的男童打扮。
“窈窈,你现在去找车夫,回侯府。回去立刻告诉我爹,带人来这里。”他顿了顿,改口:“你别去,叫陆衡去。”
“崔知窈今日哪都没去,就在侯府,陆衡陪着她,记清楚了?”
知窈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走?”
看那些人伤得那么重,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危险,陆昭要留在这儿做什么?
他拍了拍她,抽手回来:“我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他笑起来,一步退开,浑不在意:“窈窈快点走,才能早点叫人过来。”
知窈一把没抓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进了暗道,又怕闹出动静引过人来,更对他不利。
她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朝外面跑去。
陆昭脚步很轻,几下拐进刚刚和他们搭话那人的牢房,打量了几眼。
地上靠坐着的人只沉默看着他,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陆昭皱了皱眉,三两下扒了他的衣裳,跟自己换了,又将人安置在旁边那间空牢房。
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跟陆昭差不多年纪,却死寂得多的脸。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来历,身份却绝对不凡的少年,眼都不眨地将那张沾了血污、象征着可以被下注赌生死的面具戴在脸上,艰难出声:“你救我一次。若是能活着回来,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陆昭看了他一眼,一边将身上抹脏,一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藏好了。”
做好准备,陆昭靠在牢房的门上闭目养神。
若他方才同知窈一起回去了,将这儿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爹,哪怕连暗道的位置都标明,等他爹带人过来,赌坊也有一千种一万种遮掩过去的法子。
何况回来这一路上他观察过,有几处机关动过的痕迹,想必平日里暗道的入口是藏在机关下面的。
多遮过去一天,就不知要死多少人。从前也不是没有地下赌场为了躲风头,把人全杀了的。
要想万无一失,除非他在其中,里应外合。
真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身上也还有陆家的玉佩,就算赌场主人胆大包天,来玩个热闹的达官贵人也不会想触这个霉头。
一个时辰稍纵即逝,陆昭被人绑上镣铐,领了出去。
另一边,知窈一路催着车夫快些,终于赶回了侯府。她几乎是飞扑到陆衡面前,压着哭腔,几句话将情况说明白了。
看着阿衡哥哥愈发凝重的神色,她心慌得彻底。
陆衡蹲下来,安抚般抱了抱她,语气温柔:“你做得很好,我们这就去接陆昭。窈窈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而后不由分说地吩咐人将她送回了崔府。
知窈从回了崔府就心神不宁,害怕得一个劲儿掉眼泪,任崔夫人怎么问,她也只摇头——直到两个时辰后,陆衡身边的小厮过来传了话,说人已经平安接回去了。
她这才安下心来,顶着哭肿的眼睛回房去睡了。
崔司徒和崔夫人更是一头雾水,再去问那小厮,小厮只道世子说,今夜家中之事确实走不开,望崔司徒和夫人见谅,明日一早他过来当面赔罪。
知窈第二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甫一睁眼,便看见她阿娘脸色阴沉坐在她房里——见她醒了,又拂袖而去。
知窈自知理亏,立马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去她阿娘那儿领罚。
然后被嬷嬷狠狠打了十下手心。
阿娘把她留下,看着她用了午膳,又叫她去祠堂跪了一日一夜。
——那还是她第一次被罚跪。
但比起陆昭,她这已经好太多了——听说陆昭在那地下赌场没受什么重伤,却在回侯府以后被侯爷亲自打了二十军棍,爬都爬不起来。
那赌场当天便关停了,被一查到底,缴获金银财宝无数,悉数充归国库。至于牢房里关着的那些孩子,有的是被家人卖了的,有的是被拐来的,也都得到了安置。
差事办得利落,圣上嘉赏了承恩侯,但陆昭在其中插的一脚,却无人提及。
知窈不明白,明明陆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姨父生气,不为他请功,把他的痕迹抹得干净,可又为什么要责罚他至此?
二十军棍,得多疼啊。
崔夫人一边给她膝盖揉着血瘀,一边瞪了她一眼:“这时候会心疼人了?要不是你什么地方都敢去玩,能出这事儿么?”
知窈小声说了一句:“可那也不怪陆昭,是我非要他带我去的。”
“你还好意思说!”崔夫人一气,手下重了点,疼得知窈“嘶”了一声,崔夫人到底不忍心,叹了口气,语气都一起放柔了,“昭儿这回以身犯险不说,陆侯罚他,主要还是在你。昭儿既比你年长三岁,就不该纵着你胡闹,把你带去那地方。”
崔夫人循循善诱:“你想想,昭儿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陆家姨母得多难过?就像你,总这么胡闹……”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知窈小声又顶了一句:“可是陆昭本来没什么事的,偏偏又被打了二十棍,这么个打法儿,本来没事也得有事了……”
崔夫人一时气得没忍住,手上真真切切使了劲儿,揉在知窈起了淤青的膝盖上。
小姑娘这次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声音颤颤巍巍:“阿娘,疼。”
“疼点儿你才长记性!”
陆家那边将风声藏得紧,几乎没什么人知道是陆昭以身入局,才查出这家地下赌场。
更没人知道崔家的小女郎也牵扯在其中。
是以崔府这边也不过三五日,一切便平息了。
陆昭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先是趴着养了一个月的伤,等养得差不多了,又被禁足在自己的屋子里,哪儿也不让他去。
这段时间知窈去侯府,便只有阿衡哥哥陪她了。
她一时竟觉得空落落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见陆昭还是没有被放出来的迹象,她突然开始梦魇。
有天在侯府用过午膳,知窈困得不行,就去小憩了一会儿。
恰好陆家姨母和陆衡都在,她在里间睡着,陆家姨母陪着她,陆衡在外间看书。
睡了没一会儿,她突然呼吸急促,像做了噩梦,梦里一直喊着陆昭陆昭——陆家姨母将她拍醒,她扑进姨母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问她:“陆昭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不到他?”
她装得很真,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那天被吓着了,又一直没看见陆昭,心里不安定,才会接连梦魇。
陆夫人当即便叫人把陆昭叫来了。
——后来自然也没再关回去。
陆昭在赶过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刚问完母亲安好,抬头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当即什么也顾不得,半跪在她面前,拿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你看,我好着呢,不害怕了。”
知窈自然不害怕。
只是她抬头时,不经意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阿衡哥哥。
阿衡哥哥平静看着他们,目光却像是在一霎间已经将她从里到外全部看透了。
她一时心虚,没忍住吞咽了一下,再看向他时,正同他视线对上。
陆衡看她的眼神专注柔和,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而后走过来,拿帕子轻轻给她擦掉了脸颊一滴泪珠。
“什么事,也值得哭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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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