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谢羡偏头看向窗外,颇觉不自在。
紫芯不知所踪,只留下裴祭和她两人在车内。
虞怀光的马车本就不宽敞,更没有像裴祭那辆促榆马车一般用屏风隔开前后两个空间。
因而谢羡此刻就坐在裴祭附近,还能嗅到那令人着恼的好闻香气。
裴祭在原处含笑睨了她半晌,总觉得谢羡恨不得坐得离他一丈远的样子有些碍眼。
绕了绕掌心红色的珊瑚珠串,裴祭故意问:“这段时间,谢小姐在江慎昭的宅子里住得不习惯?”
谢羡拧了眉,觉得他明知故问,不怀好意。
刚要说些没用的话搪塞他,就听到裴祭低声补了一句:“几日不见,比起在幽芳坞时清减不少。”
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关心听在耳中,让谢羡更加不自在。
这人没事盯着她看干什么,自己清减与否和他有什么干系。
心里虽觉得不习惯,谢羡还是道:“被抓到江府的这几天,民女一直担心自己的母亲,听说母亲承蒙世子照看,已经得到安置,如此大恩,谢羡铭感五内,世子若有用得到民女的地方,民女一定全力相助。”
裴祭好笑地看了一眼她。
厢顶细细的光线透过暗格洒下,谢羡的身影映在身边,娇小婉约。
可惜,他心中思忖着,即便谢羡聪慧善思,却也仍旧弱小无比,能帮得了他什么呢?
这几日正是多事之秋,裴祭不仅忙着争储布局的事,还要抽空去安顿西南骤起的边患,安抚其他州县提送的冤民······
天资奇绝如他,也难免时时神思紧绷,殚精竭虑。
但这会儿听了谢羡的话,他心中倒生出了片刻的轻逸,想逗一逗她。
他缓缓倾身过去,视线凝在谢羡如蕴雾的眼睛里,嘴角微挑,懒洋洋道:“当真?”
谢羡随着他的动作,条件反射地向后微仰了头,跟着觉得不妥,又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她有些疑惑裴祭会让她做什么,又怕裴祭突然像之前相处时那样戏弄自己,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民女言而有信。”
毕竟事涉吕氏,她心中真的满是感念。
谢羡清楚自己能做的实在有限,但如有机会能报答裴祭一二,她还是想尽尽心力。
“这样啊。”
裴祭幽深的眸子锁住谢羡。
“你也知道裴谢两家有婚约,不如你就代替令姊妹,嫁进裴府好了。”
这轻飘的声音像缕风一样,滑过谢羡的耳梢,便倏然不见。
谢羡原本没反应过来,但马车不知何时停了,没了那骨碌碌的车轮转动声,厢内蓦地寂静一片。
谢羡眨了眨眼,巴掌脸很快红如春日樱。
果然这人又在没正经地戏弄她,像这种长辈定下的婚约,岂能被他说得如同儿戏一般,由得自己置喙。
“世子爷是在说笑?”谢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
她觉得以裴祭的性子,应该是玩笑话。
既是玩笑,她这会儿点了出来,也便不算什么了。
谁知裴祭偏偏不接话了。
谢羡哪怕不看他,也能觉察到那双幽深好看的眸子在盯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裴祭终于一笑,缓缓从她身侧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随手拿起一柄折扇把玩起来。
谢羡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一声质问。
“怎么,这点小事便不愿意了?”
裴祭的声音竟带了些冷,哪怕他嘴角仍噙着笑意,也令车厢内的空气都沉重了。
“对民女来说,这确实并非易事。”
谢羡察觉到他明晃晃的不悦,微怔,连忙找补了一句。
裴祭哂笑,不置可否。
谢羡忽然间想到,他平日里面对自己时,是不是刻意收敛了威压。
她轻声细语解释道,“婚嫁大事自古以来,只可由父母长辈决断,民女不敢自专。”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传来翠花激动到发颤的声音:“夫人,俺认得这车,是虞大人的!”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跑动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便赶到了车前,拍了拍厢壁:“车里是我们家小姐吗?”
谢羡连忙抬手掀起帘子。
主仆两人多日未见,都各自经历了很多难处,这会儿好不容易见了面,翠花瘪瘪嘴,声音还未出来,眼泪鼻涕便糊了一脸。
谢羡瞧见迎了过来的吕氏,连忙起身。
裴祭见状,抢先一步跳下车,随后朝她伸出手。
谢羡急着去见吕氏,没怎么思考便就着男人坚实的手臂下了车。
吕氏原本要迎上来,看到旁边的裴祭,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十分不安地想要跪下。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容貌异常耀眼的陌生人,绝对身份尊贵。
“夫人请起,”裴祭一个眼神,身边跟着的章暮便会意,走上前对吕氏道:“不必多礼——”
“咳。”裴祭轻咳一声。
章暮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身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裴祭深感不悦地微拧了眉。
他听到吕氏小心翼翼地问谢羡:“这位应该就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吧?翠花同我提到过的,这位大人姓裴吧?”
裴祭的眉拧得更厉害了,幽幽盯着谢羡,想看她怎么介绍自己。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小兔子很警惕地悄悄瞥了自己一眼,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不过她反应很快。
“母亲猜的没错,是他救了女儿,不过他不是······我在宫中曾认识一位竺小姐,这是她的远房表叔,姓裴,裴大人还有要事······”
这就想赶人?
且······想赶人就算了,他这样的青年才俊,难道不值得小兔子编一句表哥?如何就成了表叔?
裴祭听出谢羡的意思,偏偏不想如她的意,视线一扫身边的章暮,淡淡道:“拜会长辈,何谈他事阻扰。”
章暮这一下似乎开窍了,连忙上前扶了裴祭一把,失声道:“大人爱洁,这袍子怎么沾了尘污,幸好属下带了衣服可以换,不如就在这里向夫人借一处,就是不知是否方便——”
裴祭心内一震,横了章暮一眼,万万没想到他这耿直的下属居然想到这种借口。
太明显了。
就连吕氏也看出端倪,含笑接话道:“原来是竺小姐的表叔,快请进内室,您帮忙找的屋子十分宽敞,有几处干净房室从没有人用过。”
裴祭颔首应了。
章暮喜不自胜,觉得自己终于帮主子做成了一件事,懂了主子的心意,刚小声开口:“主子——”
裴祭冷冷瞥了他一眼,跟着吕氏进了院子。
袍子顺势从章暮的手中有气势地滑走,翩翩翻飞。
章暮望着自家主子惯常的出尘背影,摸不着头脑,瘪了瘪嘴,悄悄看了一眼谢羡,又很快扫向他处。
谢羡将主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
说起来,裴祭这般没道理的行事,她虽然看不惯,却渐渐有些熟悉适应。
谢羡正预备带着翠花一起进去,谁知翠花经过章暮时,看见他低着头数台阶的失落样子,小声道:“小姐,这个哥哥看起来怪可怜的,翠花想带他去厨房吃点东西,没准他就好了。”
那边吕氏也已经在喊谢羡,谢羡便放翠花自由行动了。
翠花走过去,伸手扯了扯章暮的衣服,仰头道:“哥哥,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夫人刚做的椒麻鸡。”
章暮虽然在发呆,但一只小手伸到他身边时,他还是第一时间就挥手隔开,并动作迅速地瞪了一眼谢羡,颇有些责备的意味。
不过谢羡已经往院中追裴祭和吕氏去了,对此浑然不觉。
面对小女仆那双诚挚忽闪的大眼睛,章暮有些磕巴:“什么、什么?”
翠花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椒麻鸡。我家夫人手艺一流,里面还放了小姐之前做的青梅酱,可香了!”
章暮有些犹豫,他确实是腹中空空。
在外跟着裴祭执行任务经常无法按时用膳,本来早已习惯,但此时被小女仆一提醒,倒勾起了一肚子馋虫。
“你家公子那么磨蹭,想来换衣服也慢的。”
翠花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担忧。
“快点,晚了又要重新热一遍,说不定他衣服也换好了。”
裴祭又往屋里瞧了一眼,他耳力好,听得裴祭已经进了屋,正与随侍的幽绛说话。
章暮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竟真跟在小女仆身后,暗暗期待着椒麻鸡。
谢羡才去廊下站定,竟发现当真已有人等在房门前,手中抱着一件簇新的湖水碧色袍子,恭敬地垂首。
吕氏看罢,便息了让谢羡服侍裴祭更衣的念头,道了声告退,带着谢羡欲走。
谁知那婢女忽然抬起头,出声叫住了吕氏,语气自然:“夫人,我家公子还有些事想交代给谢小姐,可否请小姐暂先留下。”
吕氏有自己的私心,况且又真心将裴祭视作恩人,便将谢羡留在廊下,令她等着裴祭传令。
婢女目送着吕氏出了小院,这才微笑着转向谢羡,福了福身,“见过小姐,奴婢名唤幽绛,同紫芯一样,是世子的暗卫之一。”
谢羡才要还礼,便听到裴祭低低的声音传出来,带了些戏谑:“有完没完?哪有暗卫对着陌生人自报家门的,活腻了?”
谢羡眨了眨眼,感觉裴祭应是在开玩笑,但幽绛却面上一白,只抱着衣服低头走进去,不敢再多说。
“进来关上门,本世子受不得寒。”
见幽绛如此情状,哪怕隔着门扇和屏风,里间人看不到她,谢羡也依旧躬了身,缓缓回:“不敢耽误表叔更衣,谢羡等在外间即可。”
她说完,便上前闭上门扇。
屏风后的主仆几人一时寂静。
待裴祭换好外袍后,幽绛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主子,属下不明白——”
明明是紫芯教她,要对谢羡好,难道以诚相待不行吗?
被人当面顶撞的裴祭正取了折扇,转出屏风,闻言头也不回,“紫芯和阿姐一般,以为她会嫁进裴家。”
幽绛听了后,虽然没有再多问,心中却是更加疑惑。
为何是“以为会”?难道······主子不允那个女子嫁入裴家?
但看主子对她的态度,却是极纵容的呀。
裴祭推门而出时,谢羡正在弯腰瞧着栏杆附近的一处滴水观音。
听到身后的木门咿呀,谢羡便转过身来。
一袭湖水碧色的衣裳衬得来人眉眼温和了不少,气质如玉。
“世子——”
幽深的眸子睨了她一眼,裴祭一转手中的折扇,往台阶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何必如此见外?方才你在门外所唤,本世子听得亦是顺耳。”
谢羡连忙告罪:“······权宜之计,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裴祭轻声“噫”了一下,脚步也跟着顿住,恰巧停在谢羡身侧。
说了几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羡仿佛脚下生根般立在原地,僵硬得快成了一尊塑像。
直到裴祭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才感觉自己浑身都脱了力。
晚间,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仍睡不着,裴祭临走时那几句话,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她耳边。
“你这样胆小。”
“却愿意为他一再争取。”
“倘若那日庚帖不换,嫁进裴家,对现在的你来说,也非易事吗?”
裴祭他。
什么都知道,知道庚帖是谢羡自己从中作梗换成了别人的。
他是怎么知晓的?又是何时知晓?
这算不算,又被他抓住了把柄在手?
恍惚间,她又想起来,那日在山上被江慎昭带人截住她和虞怀光,还差点引得大理寺同贲虎营打起来,虞怀光曾请这位世子带自己离开。
当时裴祭说了一句:“本世子的人情,不是那么好承。”
甚至还让虞大人要心中有数。
现在,她谢羡同样承了裴祭的人情。
裴祭救了她和母亲,而她却拒绝了对方提的要求······那般不好相与的人,明明已经生气,却隐而不发,想必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谢羡只觉得冷汗涔涔,愈发看不清前路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