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羡 第58章 第 58 章

支开瑞草之后，谢羡理了理思绪，带着翠花往后院走去。

无论如何，合八字这件事她不能坐视不管。

她记得很清楚，梦中她的八字同裴祭的八字合得极好，几乎是一生无虞夫妇相和。

但后来裴祭还是亲自登门退了婚。

端看他连夜派人从柳小姐那里取回了所有送出去的东西便能看出，他做事极其果断恣意，谢羡努力了这么久，不愿同样的结局又出现在自己身上。

若只是八字不合换成谢秋蓓的八字，她的名誉便可万无一失，而若被人进府退婚，整件事就会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名声一毁，萧氏又有了对付她的借口。

她这么多天被老太太禁足，心中必然恨极了谢羡和吕氏。

“小姐，就是这里了，奴婢上次找胖胖找了很久，才发现的一个狗洞。”

翠花望着没什么表情、沉思着的谢羡，忍不住又道：“不过奴婢试过，根本钻不过去，只有胖胖能溜过去。”

谢羡又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那狗洞，确实如翠花所说，只有孩童蜷着身子才可能勉强挤过。

她这院子临着鹊林街的后巷，出去之后隔壁就是二皇子府。

可是那处不过是个空宅子罢了——并不是之前御姿公主领着谢羡去的那幢巍峨府邸。

况且······二皇子府邸同谢羡院子之间的那两面墙，都不高，中间留的一隙空余，正够一步。

谢羡于是便放弃了狗洞，不直接出去，而是借道二皇子那个空宅，这样出去，必不至于引人注目。

主意一定，谢羡便拉着翠花快速行动起来了，现下天尚早，再耽搁一会儿，院中其他丫鬟都起来了，可就没这么好的时机了。

翠花扶着凳子，担忧地看向谢羡踩上去后，好不容易攀上自家院子这边的墙头，正要去够隔壁皇子府的墙头时，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攀着墙头，默默看着外面。

“小姐，怎么了？”翠花仰头小声问。“您是不是怕高？”

谢羡没有说话。

她眼中此刻只有背对着自己，站在隔壁庭院中百年楝树下的清隽身影。

眼睛不知何时酸涩起来，谢羡轻轻眨了眨，几滴清泪落下，那个身影重又清晰起来。

“小姐？！”翠花不知底里地又喊了几声。

谢羡低下头去正要告诉她自己没事，却见那个人影已经很敏锐地转过身，视线同她对上。

“谢小姐？”

有些沙哑的嗓音里饱含关切和担心，虞怀光显然也没想到，两人竟会这样相遇——谢羡出现在粉墙上，含泪看他。

“寺丞大人。”谢羡望着他，没有一丝犹豫，便道：“您能帮民女翻过这墙吗？”

一直到现在，虞怀光仍是她心底里最信任的人。

她话音刚落，虞怀光便直接飞掠至近处，轻点池岸越过一方浅池到了墙下。

“小姐放心跳下来，”虞怀光凝视她一眼，郑重地低声道，“虞某一定会护住您。”

几乎是同时，他便看到，眼前娇小的身影自墙头跳下，衣袂翻飞，翩跹若蝶，半刻考虑迟疑也未曾有。

他接了个满怀，堪堪一旋身，才使两人在冲力中站稳。

谢羡虽然跳得时候很英勇，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这会儿伏在虞怀光肩头，回过神来才觉心扑通扑通跳得几乎要飞出腔子。

惊魂未定之间，谢羡鸵鸟般不肯睁开眼。

虞怀光低了头，恰好看到少女浓而纤长的眼睫颤如蝶翼，便明白她还需要时间平复。

只是怀中温热的身躯轻颤，属于少女独有的甜香浮在鼻尖——谢羡每一点无意识的反应，对他来说都像砒霜般令人沉沦，轻而易举便能唤起一个男人最原始的反应。

有多心悦于这个少女，只有他自己心中最清楚。

越是如此，他越不敢逾距半分，越是怕无意中伤到她。

轻咳了一声，虞怀光克制地松开扶在谢羡腰上的手，敛起视线，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两人静静站了不知多久，谢羡意识到自己还攀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姿势过于亲密。

生怕虞怀光觉得她行为举止有失体统，她连忙收回环着虞怀光肩膀的手，后退了两步。

眼见日影渐渐高了，天色大亮，谢羡心中又急躁起来，只是她这会儿，已经不知道怎么向虞怀光开口了。

虞怀光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主动问了起来。“谢小姐，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若是没遇到麻烦，被逼无奈，依谢羡的性子，断不会做这样危险的事。

谢羡顺着声音看去，忍不住仔仔细细地将虞怀光从头到脚都看了好几遍。

多日不见，他瘦了很多，眼下青黑，唇边眼角都积着淤青，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但因为那双眼睛依旧温和镇静，所以看上去如往昔般雅静。

谢羡知道，在牢狱里，江慎昭能够折磨他的躯体，却怎么也无法撼动他的意志。

可是，他吃得那么多苦，现在还被安置在这空无一人的宅子里，大半都是因为她。

现在，她不敢再对他说任何请求。

谢羡摇了摇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笑容道：“没什么，只是家中管束较严，寻常难得有机会出去，听闻······今日有观音会，便想着要去看一看。”

然而虞怀光何等敏锐，谢羡没有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却在刚刚，泪眼蒙蒙地看他······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自己被江慎昭诬陷通敌抓进牢中，死里逃生，由人救回。

她那么聪明，必然没有相信过江慎昭散布在外的、关于自己叛国的谣言，所以才为自己的遭遇而难过。

虞怀光默默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谢羡立在粉墙上遥望自己时，落下的每一滴眼泪，都落在了他的心上，令他心头滚烫。

可以不用跟她解释自己没有做过那些莫须有的事，对他来说，已是超出预期的好结果了。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将少女搂进怀中抚慰的想法——毕竟此时，谢羡想必是遇到了不便宣之于口的麻烦。

“那么，虞某送小姐去吧。”没有戳破谢羡的心事，虞怀光只是先一步，向院门处走去。

“昨日虞某去拜见恩师，正巧备过马车，不过简陋了些，还请小姐见谅。”

谢羡一怔，望着那瘦削的身影，忍不住问道：“大人不骑逐阳了吗？”

虞怀光只淡淡道：“逐阳原本是大理寺配给所任官员，虞某不日便要去崖州，山高水远，便不带它了。”

“你要走？”谢羡惊愕到忘了所有敬语谦词，脱口而出，待虞怀光回身来看她时，又反应过来，低下头去，心慌意乱地解释：“民女、民女只是见识浅薄，官员任迁本是常事，不该如此大惊小怪······不知，大人多久回来？”

虞怀光沉吟了片刻，终是没有正面回答谢羡这个问题，只是道：“谢小姐，天色不早了。”

再有片刻，鹊林街有了行人，虽说不多，对于谢羡来说，想必也不那么方便了。

将谢羡安置进马车，虞怀光便驾着车从皇子府空宅的一个小角门出去，从小巷子里往右拐进承宁大道。

谢羡悄悄打起帘子，向外面看去，这会儿承宁大道上已有不少行人，店铺也一家一家地搬出店招和各式商品，果然，若刚刚再多耽搁一会儿，往后人只会越来越多。

马车飞奔了一会儿，忽然突兀地停了下来。

谢羡正在疑惑，就听到有人隔着帘子震惊道：“怀光？你没死？！”

这声音好像······谢羡很快想起来，是那个姓方的大理寺中人，他好像是虞怀光的好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马车一震，好像是有人跳上了车架，说话声音也更清晰了。

“子宣，此事说来话长，且让我先送谢小姐去观音会——”

“你够了！”

一声怒吼传来，谢羡连忙打开了厢门，担忧地看向虞怀光。

正在抓着自家好友手臂准备将他拖回自己马车中的方以琤，侧身，瞪了一眼谢羡，又继续转过头对虞怀光道：“又是她、你如今这个样子，还不都是拜她所——”

“方以琤！”虞怀光低低警告出声。

方以琤望着他严肃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住，悻悻地下了车。

然而马车才往前走了两步，他忽然又急急赶上来，掀起车帘探头对抓着厢门边缘的谢羡低声急促道：“你下来，我让我表妹送你去！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别缠着虞怀——”

他话音未落，扒着的窗口边缘突然闪过一柄剑锋，唬得他连忙将手拿开了，马车趁机往前窜了一大截。

方以琤回过神来，指着马车破口大骂：“好小子，敢这么对你兄弟，亏我还哭了两三天！我这是好心不如驴肝肺我！”

谢羡仍旧没回车厢里，她有些担心地回头去看方以琤的情况，却听到虞怀光轻轻咳嗽一声，笑道：“谢小姐不必惊慌，方以琤是虞某的生死至交，身手一等一的好，不会受伤。”

“寺丞大人——”谢羡忽然道：“方大人说得没错······还是让方小姐送我就好······我们这样，若引起别人误会······民女很怕名声有瑕······”

短短几句话，每一句都违背她的本心。

谢羡说得艰难。

虞怀光迟疑了片刻，终究只是轻声应她：“好，如谢小姐所愿。”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被落下一截的方以琤坐着自家马车又追了上来。

谢羡坐回马车车厢深处，也不可避免地听到他在外面道：“怎么？想开了？惠婼，你去带这位小姐到交华寺的观音会上，送去之后再送回谢府。”

跟着一个女声道：“谢小姐，可坐好了？”

谢羡连忙道谢：“辛苦方小姐。”

“举手之劳罢了，小姐这么客气干嘛。”

方小姐爽快一笑，麻利地驱车，速度竟比之前虞怀光还要快不少，但马车仍是行进得很平稳。

留下来的两人望了一会儿飞驰的马车，方以琤便将手勾到好友肩膀上，大力拍了拍道：“走，去我家喝酒。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咳！”虞怀光猛地弯腰咳嗽起来，待再直起身时，唇角边已然挂了一缕血丝。

方以琤大为紧张，刚要问，却见虞怀光用拇指拭去，云淡风轻道：“不小心磕碰到舌头罢了。”

方以琤松了口气，笑道：“吓老子一跳，还以为你小子是被江慎昭用了私刑，毁了身子骨！”

虞怀光淡淡一笑，眼神微黯。

“走吧，去你家。”他说完，便带头进了方家等在原地的马车。“我也确实有些事要拜托你。”

除了早上的换车风波，之后的一切，在谢羡看来，仿佛如有神助一般，顺利极了。

方惠婼用马车将她送到交华寺的山门前，便应她的要求，在外等着。

谢羡先是扮着谢府丫鬟的身份，进了交华寺，她没有走串联各殿的主道，而是选了一条清幽的山间小道，等在路口。

梦里看到这条路时，她已经被裴祭退了婚。

母亲吕氏听说是交华寺的大师说八字不合，便想来求一求，费尽千辛万苦才带着谢羡进了这寺庙，走得便是家中同情她的下人悄悄说的这条路。

这条路，她在梦里也只看过那一次，并不确定是否真的有，只是万不得已，所以来试一试。

没想到，这一处红梅飘香，枯草覆霜，正和她梦中所见无差。

恰逢观音会，交华寺早就香客如织，但要给谢家和裴国公府上送合八字消息的大师却如谢羡所料，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路。

见那位圆头阔耳的僧人走过来时，谢羡便二话不说，将准备好的谢秋蓓的生辰和一袋银锞子递给他。

那僧人想是做惯了这勾当，几乎是立刻接了过去，又笑道：“怎生来得这样晚？上回王妃娘娘让小僧注意等着，小僧等得望眼欲穿，可把夫人家正经小姐的庚帖盼来了。回去告诉夫人，东西送到就行，之后一切小僧必不会让她老人家失望，还请她在王妃娘娘面前给小僧带个安······若来年夫人进香时慷慨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给寺里，便是无上恩德了······”

谢羡直到此刻，才确定自己赌对了，她按下心脏狂跳带来的紧张和轻微窒息，竭力保持镇静。

萧氏果然并非一点准备都没做，至少寺庙这头，她是打点过的。

她并不开口说半个字，只是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把面纱又裹了一层，便转身走了。

那僧人在她背后不疑有他，只是觉得谢家几时多了个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曼妙身姿的丫鬟，欣然念了好几遍佛。

重新回到山门旁，正待下台阶时，谢羡远远便看见了方惠婼，那姑娘一身箭袖束身短袍，正坐在车驾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谢羡只觉得很有趣，正想朝她挥手，身后的台阶上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你不想同裴世子有婚约，何必大费周章，告诉我，便不用自己亲自跑得辛苦。”

谢羡恍然回头，一个高大的人影正立在她身后的台阶上，带着一点莫名的愉悦，俯视着她。

竟是江慎昭！

谢羡故意讶异了一声，望向江慎昭的身后——他果然被吸引注意力回身去看，趁这一瞬间，谢羡拎起裙摆便跑下台阶去。

江慎昭并没有去追她。

甚至连出声挽留都没有。

但谢羡很快站住了，没有再跑。

她看见，山门外等着她的那辆马车上，方惠婼已经被人打晕，身子软软地靠在车门上，旁边站着两个佩剑的兵士。

谢羡转身，压着惊怒，质问那个静静伫立原地注视着她的男人，“江大人不是说对民女失望？为何还要如此纠缠？”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失望。”那人只是松了松天青色襕袍的襟领，眼底毫无波澜，答非所问。“跟我走，否则我的人，不会放过这个婢女。”

谢羡瞳孔猛地缩了缩。

“婢女”？

他把方以琤的妹妹，认成是自己的婢女。

这么说，江慎昭不认识方惠婼，他应该没有看到大街上虞怀光同她换乘马车的一幕，只是偶然出现在了这个交华寺中。

谢羡心中忽然有一点庆幸。

她没再挣扎，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江慎昭跟前，轻声道：“放了她。”

“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