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子四百年前就是负责看门的马面了。所以他对灵者世界的工作流程摸得门儿清。
这一片是亚洲地区灵者世界,无论是收归天门前后,都没什么变化。死者登记后进入青铜门,就算是过了鬼门关,然后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过黄泉路,走过奈何桥,登望乡台回顾一生,然后喝下**汤,进入**殿。
在**殿,清除了为人记忆和阳气的灵魂要接受审判。他一生中的功过得失都会得到合理公正的评价,最终得分会决定他的命运,是下地狱偿还罪孽,还是轮回,亦或是活得特别优秀,可以得到一些嘉奖——当然了,这是就凡人而言。
死去的凡人会参与轮回,神界人士则不然。神的灵魂一旦进入灵者世界就会逐渐流失。因此他们的死是真正的死,魂飞魄散,再也没有回天之术。
不过要想留下他们,也不是没办法,只要有人给他们供奉锁魂灯就行。
锁魂灯的成分复杂,需要强烈的感情。因此一般来说,只有神明的信徒才有资格在人界供奉,经过各种各样的祭祀,付出巨大的财物和代价,才能让身在灵者世界的、死去的神收到来自信徒的锁魂灯。
也正是因为这样,亚洲地区的神明都很注重信徒的培养。
但很显然,天堂那边的人不注重这个。无论是万王之王还是他的孩子们,死了就是死了。因为死去的地点不同,有的收归欧洲灵者世界,有的收归到亚洲这边,反正都是一盏锁魂灯也没有收到,因此直接陨灭。
高个子至今还记得玛珈弥依的灵魂来到死人的世界时,是什么样子。
他一开始还以为那灵魂是署长新买的装饰雕塑。是纯白色的,透着微微的柔和光芒,看着不太像人形,但是因为线条流畅优雅,又非常漂亮。他刚要上手去碰,前任无常就厉声喝道:“别碰!本来就要散了,你一碰她现在就得化灰儿。”
“这是谁呀?”高个子才意识到这是个灵魂,惋惜地问,“好漂亮,是个小神吧?怎么就死了?”
“这可是天堂老大最喜欢的女儿啊。”前任无常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不清她怎么死的,反正下来的时候一点儿力量也没有了。神界战争嘛……”
他说:“我看,也不会有人给她供锁魂灯了。就放在**殿二层的那个房间吧,她那个叫撒拉弗的哥哥也在那儿。一家人,要散的话,也散在一起吧。”
高个子就给玛珈弥依开了门,看着前任无常亲手把她推过鬼门关,然后往**殿那边去了。
灵者世界的日子残忍又无聊。每天做的是一样的工作,但因为神界战争,每天又都有各种各样的新人来他这里报道。有的还以为自己没死,举着个宝剑大发脾气;有的则像玛珈弥依那样,人形都不是了,只能被人推进鬼门关。高个子还记得那个特别漂亮的灵魂,有时候他还会跟鬼门关里的人聊聊八卦,问问玛珈弥依今天陨了没有。
可是鬼门关里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进了鬼门关就是正式进入灵者世界,时间比外面慢了几倍还不止。高个子还记得玛珈弥依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逐渐把她忘了。
然后有一天,就来了一个又高又英俊的男人,满身血污和伤口。高个子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死人,再一问才明白,他居然是被天门放下来的。
什么样的人能被天门允许私闯死人的世界啊?高个子于是就在他登记的时候留心了一下,看见了他的名字:
切萨雷·B·里尔克。
然后里尔克开口说话,问高个子:“玛珈弥依的灵魂在哪儿?”
高个子心说不容易,竟然能有个认识她的人呢——他把位置告诉了这位里尔克,顺便提醒他,说:“你要是和她关系好的话,记得给她供奉一盏锁魂灯吧。不然她的灵魂很快就要没有了。”
“锁魂灯……怎么供奉。”里尔克问。
“这我不清楚,但是锁魂灯很贵,相当贵。玛珈弥依的灵魂估计也不完整了,你要想把剩下的留住,得更贵。”高个子看了看他,问,“你带钱了吗?”
灵者世界流通的本来也不是人界的钱,这男人就算带了钱,估计也没什么用。男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沉默地摇了摇头,走进青铜门。
当晚**殿地动山摇,整个西北角都塌了下来。高个子从青铜门外往里看,只看见**殿的方向升起一道模糊的光柱。
他赶到**殿的时候,那里已经里三圈外三圈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都在议论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锁魂灯。那灯有两米高,不知是用什么灯芯才能燃烧得如此猛烈,灯后玛珈弥依已经蜡像般瘫软的灵魂正在缓缓重塑,再次站起身来。
“这是那个里尔克供奉的锁魂灯?”高个子瞠目结舌,“他用什么换来的这个?”
说完他才看见了地上的一溜血迹。黑红黑红的血,一路往南边的转生殿去了。
——这是337号马面数百年的工作生涯中,最大最刺激的八卦。
337号还在外面跟丽姐嘀嘀咕咕八卦,提醒她四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时,弥依已经带着裴寂走进门里了。眼前天幕黑压压的,像是石质的天花板一样沉在人头顶。左右都被雾气环绕,只有一条直直的大路,通往前方火红的、开满花的原野,尽头似乎有黑漆漆的河在无声地流动。
然后一辆车迎着他们开了过来。这车的灯惨白,看着也不太像人界的车子,无常在驾驶座上,隔老远看见弥依就瞪圆了眼睛,对着她滴滴按了两下喇叭,小心地把车停在她身边。
“上车上车。”他喊,“怎么想到上这种地方来的?”
“我们是被人塞进来的。”弥依拉着裴寂上车,“你这个车子怎么这么奇怪?”
“哪儿奇怪了?”无常说,“他们烧的不都是这种车吗?”
“……所以这车是活人烧来的吗?!”
弥依这才意识到这车怪在哪——怪就怪在它像个纸糊的,有棱有角还笨拙得可怕。她打了个哆嗦,扭头到处看了看:“原来这里还真会用纸糊的东西……”
“不用怎么办嘛,好好的车子房子还在那儿摆着落灰?”无常说,“活人烧来的钱本来就用不了,物资再浪费了,灵者的日子可怎么过。”
“为什么用不了啊?”
“……弥依姐,你有没有注意过,一个馒头两块钱,但是活人烧一张纸钱就是十几个亿。”无常把车开过奈何桥,“照这样下去,我们要背一麻袋钱上街才能买到一个鸡蛋了。”
弥依很有信心地说:“哦哦,通货膨胀嘛。”
“……哎,你还知道通货膨胀?”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通货膨胀?!”
“可你根本不看电视,你也不爱看财经书——”
“我不看也可以知道这种名词吧。”弥依很想使劲戳他一下,“少跟我的心理医生打听我好不好?”
“这种事情还用问你的心理医生?”无常吐槽,“本来你就一直游离在人间之外,我愿称你为活灵者。”
“你才是鬼!”弥依真的动手戳他了,“你才是鬼,你才是鬼!闭上嘴开车!”
“戳谁呢!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吗!”
裴寂坐在另一边,垂着眼,始终没有说话。
车子已经开过望乡台。往前是**殿。路两边不再是原野或浓雾,而是一片一片平房组成的小镇。起码有两三人高的红木高架稀稀拉拉立在平房之间,上面架着大小不一的鼓。弥依被那些鼓吸引了注意力,又问无常:“为什么有这么多鼓竖在这里?”
“哦,那是定魂鼓。”无常说,“你知道吧,灵者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要是崩溃……甚至集体崩溃了,就会有专人去敲定魂鼓。稳定一下灵者的情绪。”
“那你难过的时候也会敲定魂鼓吗?”
无常怒道:“我不是灵者!”
“哦,对。”弥依慢悠悠地说,“你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
“对嘛。亡灵簿管理人,天门公务员,铁饭碗,别人想当还当不成呢。”无常说,“我还没问你呢,你被谁塞进这里?没什么事的话,我带你们逛一圈,然后就送你们出去吧。这里现在很不太平。”
都说这里现在不太平,弥依有点心虚,想问问是不是和她那段被炼化的记忆有关,裴寂这时突然开口:“先试试看,能不能让我们离开这里。”
“行,裴总。”无常说,显然是认识裴寂的,“对了,早些时候我还划了好几个血族的名字,都在明城,会不会是你们科学炼金的员工啊?”
“应该是的。”
“化工专业嘛,出点人命也不意外。”无常说。
纸糊的汽车一路狂飙,路过**殿,转生殿,进入繁华的街区。这里几乎像是人间的商业街一样,只是到处竖着定魂鼓,街上满是广告牌和招牌,但是都一字不写。灵者们在街道上行走,身体时隐时现,有的穿着现代的衣服,有的穿古装,还有些明显穿着寿衣。
“咱们现在在‘酆都城’,你可以理解为亚洲地区灵者世界的首都。”无常朝着窗外挥了挥手,“没有比这儿还大的城市,其他地方基本都是小镇小村。毕竟钱都拿去建定魂鼓了,灵者也不像活人,阴寿有限**有限……看,那头就是还阳殿。”
他伸手一指。精巧的双层殿立在长街尽头,红墙黄瓦,和青墙白瓦的转生殿遥遥相对。
“生人要是来到灵者世界,都从还阳殿回去。”无常说,“要是死人想再回人界,那就得从转生殿走了。”
他们下了车,无常和看门的马面打过招呼,带着两人走过两道殿门,进入正堂。正堂内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明黄色的空门框竖在地中央,用软纱遮住。
无常说:“这个就是还阳门。从这儿穿过去,就能回到人界了。”
他伸手把软纱扯下来,看了看门框,皱起眉。
“还阳门怎么不发光了?”
弥依心里已经猜到不会有效,但还是依言走过去,穿过门框。果然没发生任何事,她还站在殿里。弥依又转头钻回来,结果还是一样。
“……我操。”无常惊得爆了句粗,“怎么,还阳门坏了?”
裴寂说:“还阳门没有坏。是送我们进来的那个人,拥有比它更强大的力量。”
“谁?谁送你们进来的啊?”
“据说灵者世界和束光团达成了合作。”裴寂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很久以前就提醒过天门,束光团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嗯……那事我听说了。”无常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发尾,“但是天门那边一直说,束光团是合法组织啊。”
弥依惊道:“什么?”
束光团要打天门,天门不但不接受提醒还声称束光团是合法组织……这是什么思路啊?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裴寂就说:“不论如何,我们现在确实是被某种力量困在了灵者世界。无常先生,据你所知,谁有能力管理还阳门?”
“那当然是生死署署长了……就是泯罗姐。”无常说,“裴总,不管束光团是不是好东西,泯罗都不会和他们合作的。泯罗她……”
怪异、铿锵、不祥的鼓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一下接一下,逐渐连成一片,席卷了整个酆都城。无常骂了一句,抖了抖皮夹克就往外走。“他妈的怎么回事儿?谁心态又崩了?——我靠又是这东西!”
弥依于是跟来,探出头去。
街上的灵者们各个颤抖不已,有的抱头大哭,有的胡乱怒吼,有的生前伤口毕现,更有甚者抡着自己的脑袋满地乱跑。整条长街定魂鼓齐响,逐渐波及到更远处的村庄和荒野,努力平复着灵者的情绪。
从往生殿的方向,一只比楼还高的水绿色的东西,看上去是由无数触手和肢体组成的团块,正在飞快地朝着他们蠕动过来。
“它又来了!”无常崩溃地嚷嚷,“每次它一闹,我们就得善后好几个星期!快躲!快躲!”
他都没说它是什么。但大概因为它是她记忆的产物,弥依一眼就认出了那东西。
她还感觉,它就是冲着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