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阵山前。
云舟上的修士纷纷停下动作,不安地望向玉华宗大殿的方向,似乎有什么力量压得他们不能动手。甚至那些空洞的目光,开始缓缓抬头移向天空。天光沉入他们眼中,那眸子却再也不可能亮起来了。
不等季鹤白传音,于山门之外的弟子脑中都回荡着墨明兮速回山门的指示。一时间如同倦鸟归林,无数剑光朝着玉华宗内赶去。
季鹤白剑意如同苍穹破势,剑阵自山间而起将整个玉华宗笼罩其中。
自玉华宗剑阵正中,一道见所未见的阵法缓缓与之相合。群山之间回荡着机括链条转动一般的声音,有了这道阵法的加持,剑意似无极。
墨明兮身上缭绕着清气鼎盛的破境之相,他身于阵中,却让远远的云舟停帆而止。
紫气东来,天降祥瑞,有人进境大乘了。
季鹤白传音道:“你可知秦霄在何处?”
墨明兮望向远方,似全然掌握一切于手中:“在千秋峰上那艘云舟之中。”
秦霄听见了山峰之间的阵法声音,若非境界高深,阵法如何会如同齿轮相扣发出回响。他站在船头,看着玉华宗大殿方向一道刺目白光上通天际,照映得整个山门大阵好似日晷倒行般在脚下缓缓转动。
“大乘境……是谁?”
玉华宗的钟鸣在山峰间回荡,非人力所敲响,而是术法相击。秦霄专注地听着这声音,心神震动,神思难收。只觉得有什么人遥遥锁控住自己,竟然一点神思也动弹不得。
他手握着算筹,只想知道是谁破境登临。秦霄完全无法动念,他脸上远坐帐中运筹帷幄的悠然自得已经尽数退去。钟鸣阵阵,甚至切断了他与那些四处搜罗来傀儡修士的联系。
秦霄不禁浑身颤抖,玉华宗之中还有谁能这样重启宗门大阵:“墨明兮?是墨明兮?!”
“久违了,秦阁主。”墨明兮的声音在他脑中乍起。
秦霄连连后退几步,差点摔下甲板:“不可能,怎么可能?”
曙光划破天际,遮天蔽日的乌云缓缓消散。
秦霄来不及吃惊,一道剑光已到面前。
轰!
云舟应声四散开来。
秦霄依然不信,一定是那什么衣钵传人在装神弄鬼,他疯魔似的念道:“待我抓到他,定将他也做成傀儡。”
季鹤白已到眼前:“你未免太会痴心妄想了吧。”
听到那熟悉声音的瞬间,秦霄将手中的算筹收入怀中,迅速脱离云舟残骸。他脚踩星宫方位,用力一踏朝着与季鹤白相反的方向逃去。他算不得季鹤白下一招在何处,也算不得剑意缘何至此。
“算我?”季鹤白一笑:“星宫斗数尚未穷极,也敢妄言借衍天大术一算?”
秦霄已然与季鹤白交手,星位相生,五行运起。壶中日月剑却不在盘中,难受牵制。
道道剑意击破相位,剑锋直逼胸口。随着墨明兮的遥遥相控,这本也不会太过僵持的局面瞬间如山崩一般倒向秦霄。
秦霄踏着步法朝远处逃去,心意有穷极,墨明兮总有算不到的地方。他于推演上从未到于墨明兮比肩的程度,就像一层阴影笼罩在心上。这一刻他后悔之前逐个击破同盟的道门,否则再如当年合而攻之,又岂会如此狼狈。
剑意铮鸣不止,季鹤白并未放过他。
秦霄哪里管得这么多,灵力流转到极致,步法相位相生到极致。他坚信自己马上就可以逃离,那山谷回荡的钟声已经很远了。
“是吗?秦阁主。”
秦霄呼吸一窒。
是墨明兮慢条斯理的声音。
“你忘了吗?”
“在下不才,天机算尽。”
墨明兮并未再分神于秦霄身上,他确实逃得够远,也确实快到无法传音摄心的地方。只是季鹤白剑意已至,墨明兮吓唬这么一声已然够用了。
墨明兮神思扫过山峦之间,感到那些乘舟而来的傀儡修士在没命地奔逃,他们甚至想要攀上悬崖峭壁来逃开困局。阵法驱散了鲛油的香气,他们与秦霄的牵连越来越弱。
刺眼的阳光下,钟鸣渐强。墨明兮尝试了几次,也无法唤回其中神识,更无法重续命数。
他心念法诀,借着一时灵力鼎盛之相,燃尽了那些修士被困之身。山间魂魄乘风而去,直上九万里。
墨明兮心中生出几分庆幸,若非借着大乘之势,他也不能如此轻巧的化解此时困局。他清点完弟子的伤势,于玉华宗之上悬垂了治疗阵法后便回到剑阁。
大乘天象已经散去,修元塔还未来,只是今夜应当无碍了。
季鹤白披星戴月回到宗门,询问之下才知墨明兮去了剑阁。
大阵未歇,仍然保持着运转。
季鹤白轻手轻脚地上到剑阁之顶,半掩的门缝里看见墨明兮正在站在床边替赵落澄渡去灵力。虽是猜测进境一事让墨明兮将容貌化回,这才让弟子们懵懵懂懂说是墨掌门又回来了。
许久未见墨明兮,季鹤白心中仍然有些不是滋味。
季鹤白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步伐忽然沉重起来。
就在季鹤白走进剑阁房中之时,四面的窗扉门户砰的一声全部关上。
屋内点着数盏明灯,火光遥遥晃晃地映在墨明兮的脸上。
只是隔着墨妙妙这一层,他尚且能够避过问剑台上的一剑。如今同处一室,便有些难定心思。
墨明兮此时仍旧流转着大殿前的阵法,灵力不歇。芝兰玉树垂眸凝思,如瀑的黑发盖在他的手腕上。
季鹤白看不清他的表情,试探性的问道:“你进境了?”
墨明兮淡淡道:“境界于我,似乎只是轻巧一步而已。”
季鹤白蹙着眉走近了几步,趁机瞥了墨明兮一眼。发现他并非炫耀,而是真心在疑惑:“这是何意?”
墨明兮摇头:“我未入大乘,却有似乎有了大乘境界的一丝力量。若非如此,我一人倒也不能将大阵运转到如此地步。”
季鹤白疑惑道:“劫数有异?”
墨明兮其实感觉这进境并非真实,就像是沙漏中的细沙,总有漏完的时候。墨明兮并未遮掩,传音道:“我的境界正在消退,不知用得多少时间又会退到什么地步。”
墨明兮将进境劫数之中的怪异之事同季鹤白讲了,又说道:“我也未能听到心音。”
境界跌破于修士更是一招险棋,季鹤白心中有些惊慌,忽然凑近。
墨明兮连退了两步,没能躲过这个拥抱。
季鹤白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你到底要死几次啊,师兄。”
墨明兮望着天顶的明光,这话似从梦中而来。轻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师,师兄……”
墨明兮轻笑一声将他推开,把这身份认了下来:“这会儿知道叫我师兄了?”
季鹤白并未退却,反倒上前一步。他将那副算筹握在手上,递到墨明兮面前又猛地收了回去。季鹤白拿衣袖将算筹上的血迹擦了擦,这才重新交还过去:“秦霄的血,不是我的。”
那算筹上有墨明兮一缕魂魄之力,如今取回来也是好事。
墨明兮点点头,接了过来。
季鹤白未做多想,脱口而出“问剑台。”
墨明兮被这突然一声惊了下,点头道:“切磋之事,胜负本就寻常。你我又非点到为止,惜败陨身也是命数。”
季鹤白摇头,坚定道:“并非如此,我是真的想将你证道当场。”
墨明兮:“……”
季鹤白着急说道:“上问剑台前,我忽然有种你我二人不会再相见的预感。起初并非动念,只是一瞬间我看到……”
墨明兮猛地抬手打断了他,目中神色复杂:“……”
哗的一声,窗户洞开,飞檐铜铃响动,墨明兮忽然御剑而去。
“墨明兮,墨明兮你听我解释。师兄,师兄……”
季鹤白一路追到问星殿前,墨明兮坐在玉阶上。他看着追来的季鹤白,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并非不想听,只是赵落澄还在房中他想换个地方听。
墨明兮托着腮看他:“你说。”
“我看见一个剑光如海的景象,这才念动将你证道。我也不解为何,只是至此之后,梦中便出现一座四方之城。我于城中寻找出口,却闯入了修元塔之中。”季鹤白忽然压低声音,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伏笔一般:“墨明兮,我在修元塔中又看见了你。”
墨明兮:“……”
墨明兮心道:看到我?看到我?!你在修元塔中不是应该和仙人……
墨明兮收敛心神,平静道:“那么此间事了,我们便去修元塔一探究竟。”
季鹤白看着面前的墨明兮,目光灼灼:“这事不急,梦中而已。如若境界跌破,你可有做好准备?”
听到这话,墨明兮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想了想道:“这事说来奇怪,我破境洞虚时便没有觉得开悟。此事有异,不可同常日而语。我觉得是有人推动劫数来取我性命,现在想来如果有人能做到,那便是修元塔了。”
季鹤白本以为修元塔是要冲他而来,没想到竟然为的是墨明兮。季鹤白迅速下了断决:“如若真是这样,那倒是尽快前往修元塔一问便知。”
墨明兮觉得修元塔终究是该去的,如若去了修元塔预示之相仍未发生,那么夺舍这一遭也算圆满结束。至于命不同轨,终有一别。如若自己合该殒命,也算是见得大乘之力,十分圆满了。
他想到此处,却心痛无比。并非因为死生之事,竟然是因为与季鹤白分离。
此心不清,道不可成。
墨明兮心中猛然一震,这是什么道啊
墨明兮不知道自己喃喃将心中所想念出,兀自晃神。
“这是什么道?”季鹤白扬起嘴角,心念无声:“见心明性,无情生有情。妙啊,师兄。”
墨明兮疑惑之际,忽然听得玉阶之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竟然是叶归晴带着满身是血的薛辞而来:“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