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明兮梦中惊醒,甩甩尾巴轻爪轻脚的从季鹤白的怀里逃离出来。吧嗒吧嗒地爬上剑阁楼顶,站在洞开的窗框上透气。
墨明兮长吁一口气,他已经不想管自己为什么会被天道选中。乍知身死之时,他还没有那些魂飞魄散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梦中所谈却是很想玉石俱焚。
天道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中,严肃道:“劝你最好不要动此念头。”
墨明兮爪尖探出肉垫,难得从猫脸上看到一丝怨念,心道:“有何不可?”
天道:“就我推演,你的魂魄在任何可能之中都不会消失。即使你将自己打散,最终季鹤白也会点燃你破碎的魂魄,当琉璃灯照亮。”末了,还补上一句:“不得不说,那颜色确实绮丽。”
墨明兮:“……”
天道依旧毫无起伏:“所以,你最好能阻止季鹤白的行径。即便预示成真,我可以重新制定规则,季鹤白可以毁天灭地,甚至修真界其他人也不过就是一死。唯有你,死罪难逃,活罪不免。”
墨明兮无话可说:“为什么?”
天道顿了顿:“大概季鹤白是个难得一见的变态吧。”
墨明兮凉凉道:“此话不假。”
天道似乎有些心虚:“或许他对把你铸成剑灵有执念。其实这只猫挺好的,你给他摸摸抱抱说不定他就良心发现了。”天道虽无心无情,但听起来却有些乐观,继续道:“你夺舍的这只猫本来三天后就要死的。”
墨明兮一愣:“三天后会因为什么死?”
天道撂下预示:“三天后它会进境化形。因为它没有灵脉,所以在化形之日爆体而亡。”
墨明兮再度无言:“……”
天道:“与其哀声叹气与我意见相左,倒不如好好想办法先在三天后活下去吧。”
说完这话天道又一次失去回应,墨明兮晃着尾巴坐在屋顶上,望着玉华宗留给他的千灯如昼。
一时觉得相中所见好像都是虚妄,这样平静的日夜才是属于修真界的。
……
墨明兮成了这只猫,日日生活皆被季鹤白打扰。从前季鹤白就很少亲自劳心门派的事情,在剑阁修炼居多。
剑阁之中古剑高悬,剑阁之顶,能俯瞰阁后的整片竹林,风一吹飒飒作响。墨明兮坐在窗台上,默默计时,那么还有两个月,这一切就要不复存在了。
他探查过这只猫身,体内修为不少,应该是季鹤白这一通灵药灵草喂出来的。看得出猫养尊处优,如天道所言是一点灵脉的痕迹都没有。
墨明兮不指望靠着这毛茸茸的身子就能阻止季鹤白改变,他至少需要能和季鹤白说得上话。否则日日入梦去,他实在是心里承受不了。
墨明兮除了在衍天之相之中所见,并未真正看过季鹤白动无端杀伐。他心中有一丝疑虑,失去自己平衡后,短短两个月,他为何就性情大变,偏执无道。
季鹤白坐在悬垂的古剑之下打坐,一脸平静无悲无喜。剑阁很安静,他打坐入定的时间很多,剩余时间除了精进剑术,就是对着猫上下其手。
墨明兮无聊得上蹿下跳,小爪一推,将桌上的剑谱茶杯糕点全部拨弄到地上去。
季鹤白在这方面脾气好得不像话,他挥手将碗碟恢复到桌上,然后淡淡地看他一眼,将他抱到怀里揉搓。
猫身被他揉搓得毫无反抗之力,自然不再做这样的举动了。这只猫性格很好,本身很喜欢被摸被抱,墨明兮的魂魄再怎么抵触也难以坳过本能。
季鹤白就像个普通的高深修士,入定,领悟,修行,眉目平静,剑心通明。
白天里墨明兮无话可说,只好夜里入他梦去。
季鹤白的梦中有座四方的城,他认不出这是哪里,玉华宗之外,他去过的门派并不多。
四方城上,一片橙黄云海,落霞照在中心的一座高塔上。他浮在空中远远看着高塔,墨明兮想起个名字,修元塔。
季鹤白悠长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尾音扬起游刃有余:“师兄,你又来缠我了?”
墨明兮猛地回头,鹤氅在风中飘动,将他簪上的束带吹到了面前。他烦躁的捋了捋,说:“没人要来缠你。”
季鹤白笑笑:“是啊,只有鬼才喜欢在梦中缠人。”
墨明兮蹙眉:“也没有鬼缠你。”
季鹤白没再同他争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身后,目光穿过他的肩膀落在云霭之间:“修元塔。”
墨明兮配合的回头看了看:“修元塔如何?”
季鹤白挑眉:“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墨明兮没有那个闲心:“不必。”
季鹤白别有深意的把目光移到那座塔上,问道:“真的不看?塔里有仙人。”
墨明兮一愣,想起天道所说的预言来:“仙人?”
季鹤白点头,似万事都通:“真有仙人。你以为我日夜只在剑阁不问世事?听说修真界天道有损,仙人自请下届维系的运转。”
墨明兮心道,那你罪过可大了,怪不得仙人咒你。他坚定道:“我不看仙人,你也别看。”
季鹤白唇角扬起:“师兄吃醋我看别人?”
墨明兮简直眼前一黑:“你莫要胡言乱语,仙人怜世,你少去打扰。”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的脸,平淡道:“你连梦中仙人也要为之打抱不平?师兄,你可管得太宽。”
墨明兮心中骂道,我可是为了天道理法做了猫了,你在这里和我梦中说梦?他下意识道:“这与我所见预言有关。”
季鹤白眯起眼睛看他,毫不在意地说:“那又如何?”
墨明兮嫌弃地说:“总之你少干坏事。”
季鹤白闻言朝修元塔望去:“我已是剑修之首,仙人未必斩不得。”
墨明兮说不下去了,和他简直没法沟通。有些恼道:“懒得管你。”
季鹤白淡淡:“哦,师兄不管我了。”
墨明兮终于察觉出困扰他的异常出于何处,季鹤白自从师父飞升之后从来不叫他师兄,现在在梦里一口一个师兄叫得这么勤。不免夹枪带棒道:“这师兄你现在是叫得顺口了。”
季鹤白歪着头看他,眼中恢复了一丝阴沉,笑了笑道:“你都费尽心思入梦来了,我不得做出点你爱看的样子来吗?墨明兮。”
“什么意思?”墨明兮愣住,他几时喜欢被叫师兄了:“我还得多谢你体贴入微?”
季鹤白刻意摆出一副心胸开阔的姿态:“不必,你在梦里做鬼,比当个人在我面前晃荡要好。”
墨明兮歪了歪头,捕捉着季鹤白这若即若离的话中之意。
季鹤白目光沉沉,缓缓道:“或许仙人想杀我。”
墨明兮心中否定,天道既然说了不会,大概是不会。问道:“你如何得知仙人要杀你?”
“关你什么事。”季鹤白面色一变,倏然近身。对着墨明兮的胸口推出一掌,挑衅道:“墨明兮,我的梦境也是你想来就来的?”
墨明兮猝不及防被这力道一推,看着梦境之中的景色极速后退。
……
“喵!”
墨明兮梦中惊醒,魂魄震荡。抬眼看见季鹤白搂着这猫睡觉的脸,吓得猫毛倒竖。
季鹤白也醒过来,将墨明兮抓回床上,摸着猫头道:“你也做噩梦了?”他眼神空空,对着猫头装出一个带着疲惫的笑,故作可怜道:“我也一样,快给我抱抱。”
墨明兮瞳孔地震的打量着季鹤白,不得不说季鹤白是有点儿变态的天赋在身上的,刚入门的女弟子骗他算命都说不出这样骗鬼的话。
但他又没有选择,只能束手束脚被季鹤白又撸又抱。墨明兮在心中冷哼:“毁天灭地是吗?我也会,要不换我来吧。”
季鹤白摸猫摸得心满意足,把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收起来,披衣起身:“既然不睡,出去取信。”
墨明兮心道:取什么信。
季鹤白登上剑阁之顶,朝传音阁那边伸手,片刻后,雪花似的传音灵鸟飞入剑阁,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噤声。”季鹤白厉声喝道,这群叽叽喳喳的鸟终于闭嘴了。
季鹤白捏起一只,灵鸟在他手上化为信笺,他看完冷笑着将纸张扔到地上。又打开下一只。
片片信笺飘落,无外乎都是写着凭吊墨明兮,威逼把衍天算筹交出来的虚情假意。
墨明兮想起来,对哦,算算时间他的真身还未沉潭,这就开始伸手要东西了。
墨明兮做了魂魄,心中对这些俗世烦扰倒是没了什么执念。季鹤白这时耐心极好,一封封看完。
他挥手去了信上文字,改成:明日巳时三刻,送行墨明兮。霎时无数灵鸟抖抖羽毛又飞了出去,散向四方。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眉心,印记渐深。不知他明早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只好不情不愿的凑到季鹤白手下,扬起头蹭了蹭。
季鹤白动了动手指:“无妨,先睡觉。”
季鹤白回到卧室,翻出墨明兮写的《衍天之法卷一》来看。墨明兮难以接受,伸出爪子挠了挠封皮,是真的。
夜幕沉沉,屋内是书页翻动的响声。季鹤白打坐看书,满眼乏味。
墨明兮有些困倦,眯着眼趴在床脚等着季鹤白再次入睡。他忍不住还想入梦而去,不想这次季鹤白竟然先一步召他入梦来。
梦中又变成一片素白,有一盏盏莲灯从空中缓缓落下。
墨明兮调侃道:“急着找我,有什么瞧不明白的事了?”
季鹤白嗤笑一声:“那倒不至于,是关于师父的事。”
墨明兮沉吟:“师父的事?”
修真界已经很久没出过大乘期的修士,数百年前这些最接近飞升的人纷纷莫名陨落,以至于洞虚境界的修士谈及进境无不色变。三百年间只有墨明兮的师父成功飞升,他便是靠墨明兮的衍天算筹预知进境劫数,压境百年,从洞虚境界一跃成仙。
这过程连季鹤白也不大清楚,但飞升之事传遍四海。
此后以星衍阁为首的卜算问天一派,忽然在修真界中兴起衍天大术的推崇。墨明兮半遮半掩将衍天算筹从何而来,运转之法传得神秘。不少门派先后研究,甚至在星衍阁中设立了衍天仪轨。
这一研究就是百年,却毫无结果。
能够在大乘境界中存活的修士越来越少,下层等待的修士却越来越多。天人合一,明了天道规则之后到底是何考验,也慢慢变得无人知晓。
墨明兮淡淡道:“师父飞升,我只是推算过劫数来时。”
季鹤白撇了撇嘴:“仙人下界,算筹飞升,这修真界真是出问题了。”
墨明兮摇头,认真道:“并非如此,师父在洞虚境界有数百年,即便我不去算他也可以压境等待飞升。师父推演时似有其他所问,我并不知晓。”
季鹤白像是没法接受他的剑修师父弄这些术法,觑着墨明兮:“这就是他们要你的衍天算筹的原因?”
墨明兮点头。
季鹤白轻松笑道:“给他们又如何?”
墨明兮冥冥中觉得这算筹若是交出去便会成预言的开始,他上前一步:“这是我的东西。”
季鹤白打量着墨明兮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物品:“你已经死了。”
墨明兮下意识道:“那也依旧是我的东西。”
季鹤白收回目光:“哦?”
墨明兮捋了捋发带:“师兄,师兄不想它落入别人之手。”
季鹤白负手而立假意关心:“明日沉你真身入寒潭,你还来扰我清梦吗?”
“明天不是我来扰你了,他们一定会为无主的衍天算筹找个说法。”墨明兮伸手接住一盏莲灯,那莲灯瞬间化作碎片:“山门大开,明日他们是来找你入局的。”
墨明兮说罢,身形一晃出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