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几乎贴着地面穿行,将欢元岭一片废墟甩在身后。在他们启程之后不久,玉京的人就到了,看着满地废墟无人言语,只是一把大火将那里烧了个干净。
哗。
疾驰的云舟在一处湖泊入水,湖面如镜,岸边生长着一片芦竹。四处静谧,不见玉京追来。野渡无人,云舟自横。
墨明兮将壶中日月剑抱在怀里,剑鞘冰凉,手中握着灵玉剑穗,触手升温。季鹤白将船舱的帘幕放下来,准备在这里歇过今晚。
无言之中,季鹤白突然喵了一声。
墨明兮想起方才失言,脸埋进袖子里:“……”
季鹤白没有打坐,有些散漫的靠着墨明兮对面的船舷坐下。开口道:“若是你师父看见你杀了谢慈安,可是要发落你的。”
墨明兮愣了一会,才慢慢问道:“为什么?”
季鹤白偏头,仔细看了眼墨明兮又收回视线:“他就是这种人,说不定就想着怎样将门规一一在你身上罚上一遍。”
墨明兮难以辩驳,只能说确实很像他干的事,甚至他连说辞都能想出来。嘴上却不承认:“也……未必吧。”
季鹤白拿起身边一只靠垫,一边打理上面的猫毛,一边模仿墨明兮训话的声音:“所做何事?所为何故?所伤何人?承何天理,因判何命。”
墨明兮听着觉得脸上发热,将头发挽到耳后。季鹤白学得有几分相似,偏又加了几分咄咄逼人,叫人看着不自在。他眨眨眼睛装得无辜:“原来墨明兮是这样人啊,我看赵落澄他们说起来不像是这样呢。”
季鹤白收敛了那模样,但是很满意自己的模仿:“所以墨明兮看到今天这事,只会想着断了谢慈安的长生药,等他自生自灭。顺便让那几个村民改过自新,然后亲自把今天的小修士安葬。”
这么做确实是墨明兮的首选,若他还活着,大概不会卷入玉京的事情之中,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知道玉京的这些事情。墨明兮无法反驳,沉默以对:“……”
季鹤白却赞赏道:“所以你今日所做,倒是合我心意。”
墨明兮叹气,喃喃道:“其实我有点后悔。”
季鹤白拍了拍靠垫,让它重新蓬松,然后递给墨明兮:“后悔什么?”
墨明兮认出这是之前他猫身睡的那个,接了过来说道:“要是没有苦等,早些过去,说不定今天这些人就不会死。”
早点发现季鹤白的问题或许他就不会黑化了,这个想法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对季鹤白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有时候很烦人。
季鹤白觑他一眼,不置可否:“你知道墨明兮哪里不对吗?”
墨明兮实在的摇头:“不知道。”
季鹤白脱口而出:“他指望事情会自己变好。又指望自己能让所有事变好。”
墨明兮不止一次听季鹤白说这论调,压住心中不耐,问道:“不对吗?”
季鹤白淡淡道:“难道你早些过去那些人就一定不会死了?还是说在他们之前死的人就该死了?”
墨明兮听他这番诡辩实在难以苟同:“……”
季鹤白道:“你我已经将这些取灵骨的人证道了,这就够了。至于能不能早点做到,你师父那天判命数的说辞都能回答你。”
墨明兮拍了拍抱枕,靠在腰后,他也并非诚心来钻这牛角尖:“我不是这意思。”
季鹤白一语道破:“你只是现在又觉得早些过去,说不定你都不会动手杀谢慈安。”
墨明兮被他戳中痛处,不说话了。他是个从中调和派,事后总是权衡自己做得是否过火。
墨明兮心中波动,若是没遇到那个少女,他确实会问谢慈安所做何事,所为何故,所伤何人。今日也确实什么都不顾,兀自接下了报仇的委托。他虽没感到快意,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番思量之后便说:“今日之事……你这样处理好像也不错。”
季鹤白心道:师兄觉得我也不错?
季鹤白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话,忽然感慨:“妙妙真是聪慧啊。”
墨明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谢慈安和我说了件沈清的事情。”
季鹤白正色道:“沈清?”
墨明兮点头:“他问我想不想知道沈清为什么可以独自飞升。”
季鹤白轻笑了一声:“现在估计全修真界都想知道为什么。”
墨明兮道:“他给我的感觉像是知道答案,但我见他不认识你,不觉的那话是真的,所以也没有追问。不过他似乎与何晏很熟,我猜这话他许是从何晏那里听来。”
季鹤白抬眸,像是听到个笑话:“答案?难不成你也觉得衍天算筹能让人一步登天?”
墨明兮抓了抓手腕,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淡红的痕迹:“我不是很懂衍天算筹。”
季鹤白盯着他像是想看出点什么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你不太懂?”
墨明兮心道:我可太懂了。
墨明兮乖巧的点点头:“是啊,书虽看完,妙法却只知一二。”
季鹤白摆弄着剩下的靠枕,将猫毛团成一团:“不懂也不是坏事。”
墨明兮转回话题:“我是说沈清……”
季鹤白睫毛很密,垂下时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师父的事情未必玄之又玄,但真假难辨的确有不少,你若是想知道我们去永乐宗一趟便是。”
墨明兮看着船舱顶端发出暖黄光芒的明珠,有些入迷道:“这样也好,我了解了解师父的师父。”
季鹤白心情不错:“那问我不就行了?”
墨明兮看着头顶的暖光,觉得衣服层层叠叠有些燥热。这衣服是照着他从前的制式做的,上船后已将鹤氅解下,现在这道袍也有些碍事起来,胡说道:“你觉得你师父不可爱。”
季鹤白道:“可爱二字可不能乱说。师父一门两个剑修,都不入无情道。我师父就因为可爱二字,曾经有过一个道侣,后来可被害惨了。”
这事墨明兮并不知道,他眼里师父一直是太上忘情清风霁月的代表。一时间有些震惊:“真的?”
季鹤白故弄玄虚:“谁知道呢,我也没见过师父道侣。”
墨明兮不敢细想,他卷起船舷一侧纱帘,看见船外芦竹映在水面的星河之中,水波潋滟向着月色而去。
墨明兮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感受着水波的流动,这湖水让他稍稍凉快了些。他趴在船舷喃喃道:“如果说谢慈安在这里取灵骨,再通过永乐宗制那害人丹药,那何晏刻意来找我们做什么?”
季鹤白沉默片刻没有接话,改口说:“去永乐宗的事情也不一定如此着急。”
墨明兮心想你不急我可着急,问道:“怎么?”
季鹤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们也可以找个难寻的地方休息两天。”
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休息?”
季鹤白不怀好意道:“你没感觉?”
墨明兮转头看他,唇色绯红:“什么意思?”
季鹤白平静的说:“那山下雾气里,有永乐宗秘药的气息。”
墨明兮斜靠着船舷,耳畔挽上去的头发又散落下来。他散了散道袍的衣襟,依旧难解热气。先前他只是怀疑,听季鹤白这么一说便肯定自己中招了,说道:“你怎么没事?”
季鹤白事不关己:“多谢你的遮面。大概因为我这般境界,不再受这低等秘药的影响了。”
墨明兮眯起眼睛伏在船舷上,觉得自己连睫毛上都挂着汗水。他聚起涣散的意识和季鹤白说话:“不是雾气,而是谢慈安手帕上的香气催起。”
季鹤白看他这幅模样,拿手帕浸了冰凉的湖水,捞起墨明兮给他擦脸。
墨明兮不敢放松精神,他知道是永乐宗的秘药,更是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可是季鹤白的手帕冰凉,他不自觉地往那手里靠了靠。
手帕不一会就被体温灼热,季鹤白要去重新打湿降温,墨明兮却不想失去冰凉的源头,一下子抓住季鹤白的衣襟,他手上无力,差点整个头都埋进去。
“……!”
墨明兮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立刻就松开了。
季鹤白看他这样,也不再去湿手帕,如愿和他拉开距离,笑道:“你倒也不用不好意思,从前猫每年也有两三次情不自禁喵喵乱叫的时候,倒是没有这般避讳。”
墨明兮:“……”
季鹤白一边在乾坤袋里翻找,一边说道:“玉华宗又找不到别的猫,你一样日夜喵喵不停呢。要不你变回猫身,给你咬两口我的手,再借腿给你蹭蹭如何?”
墨明兮听着这不可理喻的话,脑中一边混沌,一边如遭雷劈。不一会就看见季鹤白似乎找到什么,又朝他走过来,往他嘴里喂了颗丹药,顿时感觉咽下一片清凉。
他脸上潮热未散,兀自眼神迷离呼吸沉沉。季鹤白也不再动作,重新靠着另一侧船舷坐下。
墨明兮:“……”
墨明兮还是变回了猫身,他凝神静气,吃了那解毒的丹药似乎燥热感不再那么强烈,猫身抵抗起来倒是比人身方便不少。
季鹤白好像闲得慌,他端正坐姿,神色收敛,忽然开始唱经。
声音沉稳平实,韵调悠扬,《太上清净经》反复颂唱,似乎能抚平水面涟漪,声上九天韵入云霄。
墨明兮脑中盘旋着季鹤白的唱经声,丹药起效,燥热缓缓退去,他也逐渐恢复平静。
季鹤白来回唱了快一个时辰,嗓子都有些干哑,问道:“如何?要不要我下船去帮你找找小野猫?”
墨明兮听着他调笑,强装清醒骂道:“老子好得很。”
季鹤白笑起来。
墨明兮气急败坏:“你笑什么?!”
季鹤白笑:“我以为你除了滚,不会骂其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