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安在欢元岭呆了不少年,在他的打理下原本种植灵草的村庄变成了收割灵骨的作坊。他动作行云流水一边说话,一边把屋内收拾停当,丝毫看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空荡荡的屋子因他不在这里留宿而陈设简陋,墙上挂了些拂尘佩剑一类道门用具,表了几张天降仙神之类的画像。时间一长,蒙油落灰侵蚀得不见原本样子。
谢慈安脸上带着幸灾乐祸,朝墨明兮道:“从你主人那逃出来了?”
墨明兮:“……”
谢慈安终于归整完毕,擦了擦手,不由笑道:“你也是有过主人的人了,既然逃出来,跟着我如何?”
墨明兮从他擦手的帕子上闻到了与何晏身上相同的异香,见谢慈安并不认识季鹤白,不打算再问沈清的事情。
谢慈安眼神黏腻,动起歪心思:“小美人跟了我,我定不用那捆灵锁绑着你,也不会把你卖到玉京去。”
墨明兮不觉得谢慈安还能活过今日,更不想再听他恶心的妄想,索性道:“他不是我主人,我是……”
谢慈安一愣,只听半句便打断他:“你是甘愿的?”
墨明兮蹙眉,话锋一转:“你与永乐宗是何关系?”
谢慈安仿佛心中了然,笑起来得意道:“永乐宗?你那道侣莫非不行?”
墨明兮神情凝滞片刻,永乐宗以鼎炉采补开宗,名声不大恶事不少。他起初闻到那股甜香时未曾在意,现在想来雾气恐怕也是何晏的手笔。
墨明兮心中不快:“何晏人呢?”
谢慈安得意道:“自然是回永乐宗去了。”
谢慈安与这些放弃修行的普通人不同,他身上是有些门派根基在的。即便这么多年邪术浸染,外头那几百坟冢也和他脱不了关系,但举手投足间仍然看得出一丝清正门风。
墨明兮看不出谢慈安的修炼的时间,他气海停留在筑基期的假象,面上也是二十出头模样。身上的皮囊更像换过好几遭丝毫不见衰老,墨明兮对此没什么好脸色。
谢慈安看墨明兮这神色,哈哈笑道:“他不行我行,你既然找到我这里来,也不需要再为永乐宗的秘法劳心了。”
墨明兮和他沟通不了,厌恶道:“我确实是来找你的。”
谢慈安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敌意,手背到身后握住剔骨刀:“这么快就想通了?”
墨明兮冷冷道:“我与那少女一面之缘,亲授法诀一条,算师徒情分。你出手就断了她的生路,取了她的性命,我如何不来找你?”
谢慈安双脚蓄力,不动声色:“你可别误会,我在雾障之中找不到你们,这小姑娘却自己撞进我怀里。我看她哭哭啼啼好不可怜,这才将她带了回来。若是知道是你的相识,怎么也要留她见你最后一面。”
他压根没把少女这条人命放在眼里,更是觉得无需对墨明兮忌惮。谁知墨明兮话不听完直接动手,灵力以虚化实迎面而来。谢慈安闪身连退数步,直到把墙上拂尘撞了下来才停住。回头一看,方才他站的地方已留下一道焦黑。
墨明兮天生五灵根齐全,那少女灵根属金,他也只用这一方法术。他虽然不动,但术法穷追不舍,一改平日里润物无声的气质变得凌厉逼人,几处墙板接连击破,碎屑四散飞起。墨明兮是会剑招的,沈清本就剑修,他也学得师父几分形似。他术法之中藏有剑招,手中无剑,势若长虹,金气勾连,逐形而至。
谢慈安气海灵根俱在,平日里仗着几分修行与人虚与委蛇,即便是行了什么恶事,也不受报应。他将墨明兮视作季鹤白的傀儡,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玩物。不想墨明兮出手便能将他制衡,谢慈安接了拂尘在手使出许久不用的那些招式来。
墨明兮来□□,自然要取他性命,但也有意还施少女所受折磨。谢慈安的身法道术皆不像近些年道门所出,颇为怪异。故而交手过后,墨明兮占着优势,却也只是步步紧逼。
谢慈安觉得越来越不轻松,忙于挥舞拂尘与术法抗衡,几乎只靠身法一拼高下。只守不攻,谢慈安很快便不再想打,他翻窗而出只想拔腿就跑。
就在他翻窗落地的一瞬,术法迫力压顶的而来,他口中有词指尖捻诀,逃跑的同时将穿行阵法聚成。
转眼阵法大开,谢慈安却迈不动步子。他眼睁睁看着阵法的光晕在眼前流转,却被剑意生生压在原地。谢慈安身形一顿,忽然觉得耳边一阵清风擦过,几缕鬓发随风落下。
谢慈安面色煞白,这纯粹剑意让他终于想到早上那人是谁,那是剑修之首季鹤白。他有些后悔杀了墨明兮所谓的徒弟,为着这么个东西惹了季鹤白太不划算。
无路可逃,谢慈安起了歹心,他反身朝追出来的墨明兮扑了过去。谢慈安在术法上虽不占上风,但近身身法他却十分自信。可这希望转瞬落空,谢慈安甚至没能碰到墨明兮的衣角,就已经被墨明兮拉开数十步距离。
墨明兮一面后退,同时指尖在空中划过,金光流动胜过剑意。这朴实无华术法谁都会用,甚至谢慈安手下那些平平无奇的金属性劣灵根的喽啰也会。
金光汇聚成箭矢,破风而来,一支支穿透谢慈安脚边的土地。谢慈安脸色一变,他躲过了这几支箭,却见金光重聚,再度袭来,周而复始箭雨铺天盖地。
谢慈安这才知道,墨明兮所言不假,他不是谁的傀儡,也没有什么主人。
现在也由不得他后悔了,谢慈安身法极快几乎只能见到残影,仍然无法摆脱箭雨的追踪。墨明兮保持着一段距离与谢慈安周旋,术法一处未歇一处又起。
谢慈安心道:墨明兮是来要命的。
他想得不错,墨明兮的确是来要命的。只不过墨明兮还是个讨债报怨的新手,做起事来显得过于温柔。
那些刚入门的弟子初次下山游历,不过想来玉京仰望,却无辜被埋没在这里。未尝修道之玄妙,先得人心之险恶。他这双手剥了多少灵骨,取了多少皮囊。谢慈安身法道术皆老派,保得这幅身体不知用了多少年轻修士的骨血。
墨明兮从不以手握正义自居,也不曾随意发落他人性命。不过今日受人所托,谢慈安知道什么也好,有何苦楚也罢,墨明兮一概无需再听辩驳,只追究一个惩罚。这人算得上是作恶多端,背叛清正师门推行邪道,利用弱者做黑心买卖,残杀修士求一己长生。做出这等事情,又何尝不能偿命。
即便是夺舍这猫身,谢慈安也未必能与墨明兮对抗多时。但此时墨明兮固执于用那少女未能学成的招数还施彼身,不用高深术法,只是对这谢慈安纠缠不休。
谢慈安感受到墨明兮不肯轻松杀他,心里十分烦躁,即便他能近身解决了墨明兮,也躲不过季鹤白的追杀。他眼里这两人简直是疯了,为了这么个名字都没有女人,大费周章的来要他的命。
谢慈安反倒生出一股怒火,反倒觉得自己的命数被人揉捏。想到此处他不甘的引爆气海中的真气,他皮肉鼓胀,血脉逆流,青白的皮肤上异常庞大的血脉在鼓动起伏。他拂尘一扫,划出一道罡风。
墨明兮并没如他所愿向后躲闪,让出生路。他指尖相对,两掌中空,粼粼波光于指尖环绕,金气如泉。罡风撞上这道屏障,被尽数吞噬。谢慈安赌命的一招,墨明兮视若无物,甚至连痕迹都没给他留下。
墨明兮一步步朝他走来,脚下生出一条璀璨的裂纹。谢慈安仿佛被定在当场,那诡异的血管上现在覆上一层灿金流光,看似温柔治愈,实则如同无数细小针尖刺入皮肤。他咬牙抗住这阵痛楚,再挥拂尘,气海翻涌真气膨胀。
墨明兮停住了,并非因为这一道真气,而是他感到剑意流动发生了变化。他心念不止,并未就此放过谢慈安。裂痕已经蔓延到谢慈安脚下,那暖人的光芒顺着脚踝爬上身躯,带着剔骨分肉般的痛苦。
周遭的枯枝在剑意中摇晃,有些脆弱细小的树枝扛不住这剑意在空中爆开,随着流动在这一片旋转。
村落之中泛起一片寒光,这寒光自季鹤白周身溢出,暗蓝的流光如同壶中日月剑的本色,幽幽的照亮了这灰沉沉的天幕。
剑意流光映照星辰,一片温柔不见怒涛。壶中日月剑如其名,本是这样一把没有杀伐的剑。
剑意聚集之势从二人之中流过,谢慈安终于发觉季鹤白的剑似乎与他无关,没有杀意,也不是要将他困在此地。
得了这想法,谢慈安也不管身上伤势如何,有多少疼痛交织,哪怕一丝生的机会也要抓住溜之大吉。他趁着墨明兮望向季鹤白的空档,身法运用到极致,朝村外跑去。
随即身后传来一股破竹之势的压力,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胸口剧痛,低头看去,一柄灵韵交织的无形之剑穿胸而过,剑尖甚至还闪耀着细小的金色火花。
那纠缠的金色火花缓缓熄灭,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个窟窿。谢慈安保持着这个姿势,脸上僵硬,双目充血。难以接受即将身死的事实,他甚至想去摸胸口的空洞,嘴唇翕动,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缓缓倒地,身上的痛楚还未熄灭,就像那些躺在台子上的修士,死之前在苦痛中缓慢的等待。
谢慈安死了,墨明兮也体会不到天道所说的所谓“快意”,他凝神于心,固气丹田,先守灵台,再聚五蕴……
墨明兮重念法诀,降下一道金雷,将那尸身劈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墨明兮朝剑意的中心走去。
剑意中心,季鹤白的眉眼冷淡如霜,剑意如同浩瀚汪洋。
有几个反应得快的村民拿着弯刀长棍从远处赶来,面上愤怒口不择言。而实际他们未能靠近,就已经被这剑意压得仰面倒地口吐鲜血。随后在这浪潮般的剑意之中,惊恐的尖叫,绝望的想要挣扎回屋子里。
“救救我。”
“别放过他们。”
“带我回去……”
细细碎碎的声音在剑光中四起,仿佛这暗沉的间间房屋内,修士们未曾瞑目的眼睛都注视着季鹤白,注释着他们此生最后一点快意。
季鹤白眉心那道印记越发深红,剑意所到之处房屋发出脆弱的哀嚎,倒塌破碎。
墨明兮垂手而立,停在离季鹤白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他大概猜出在自己与谢慈安纠缠的时候,季鹤白做了什么。
他看见那些尚未离去的修士魂魄在季鹤白周身环绕,空洞的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感激。然后那些透明的魂体也朝着月光飞起,消失在暗沉的天幕中。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缓缓回头,不知该如何开口,鬼使神差的:“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