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在墨明兮睁眼时,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倏地亮起一盏颜色惨淡的宫灯。冷白的灯火照在他脸上,照不出周遭一丝一毫的景象。墨明兮听着水滴声,算是知道季鹤白为什么这么烦他出现在梦里了。
他吹灭这盏宫灯往前走去,浅水没过鞋袜,脚下湿哒哒的,阴冷的气息顺着脚踝爬进脉络。墨明兮每走一步,身上就传来当啷当啷的锁链声。他默默抬手,看见手上缠着两圈细锁链,直垂到地上。
失去了眼前的光源,原本藏在幽暗中的光亮便显眼起来。墨明兮下意识朝那火光走去,剑炉之中生着一团橘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墨明兮疑惑道:“季鹤白,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鹤白垂眸,诡谲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他放下剑炉的剑,扯着链子将墨明兮拽过去,淡淡道:“铸剑。”
墨明兮双手动弹不得,仰着头看季鹤白:“铸剑?”
季鹤白笑了下:“是啊,剑灵这不是来了?”
季鹤白说罢将他往剑炉里一推,剑炉之下不是烈火焚身,而是万丈深渊。墨明兮直往下坠,手上的链子已经散开,他轻车熟路的任由自己掉下去,随后好像砸破了哪个屋子的房顶,落到一个柔软的床榻上。
墨明兮从柔软厚实的被褥中坐起来,理清凌乱的头发,没好气道:“这又是哪?”
他环顾着这间明亮温暖的屋子,阳光似乎都经过灵境的反射变得纯澈,床褥桌椅都笼罩在柔光之中。要是没有站着季鹤白,他可能会忍不住睡一觉。
季鹤白脚步轻缓踩碎一地阳光,他的步伐在墨明兮面前猛地顿住。季鹤白神情纯粹不染凡尘,天真道:“这里是修元塔呀。”
墨明兮茫然点头,随后惊异道:“修元塔……关着仙人的修元塔?!”
风卷起窗边的纸张,千丝万缕的光芒飞到季鹤白身边,明光荡荡。季鹤白一改从前清澈的师弟模样,眼光闪烁,声音悠哉:“你不是想来修元塔吗?”
……
“不能去!”墨明兮挣脱梦境惊坐而起,他昨日着了季鹤白的道,竟真的动起去修元塔的念头。梦中景象还未在脑中散去,他眼底逐渐恢复清明。
墨明兮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浑身上下泛着酸疼。
“你不是淋雨才发热的。”季鹤白似乎冒着凉气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
墨明兮揉了揉眉心,将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掀开,一件件叠好。他脑中嗡鸣,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问道:“你说什么?”
季鹤白语气中满是自信:“我说过的,你的灵脉修炼得太快了。”
墨明兮停下动作,细细感受灵力苏生,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魂身不合带来的怪异感受。毫不在意的缓缓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
“哦。”他看见身边放着水壶,揭开喝了一口,开始打坐。
安静的山洞中,突然发出咯咯的声响。
季鹤白手上抓着捆灵锁,捆灵锁另一端锁着一个修士,怪声便是那修士发出来的。墨明兮循声望去,看见角落里瑟缩着一个头发披散的修士,正是他看见在洞口休息的那个人。
那修士目光怯懦的朝墨明兮看来,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岩石缝隙里。
墨明兮没动,远远问道:“你的鞋子呢?”
那个修士朝季鹤白的方向看了看,目光在触碰到季鹤白之后迅速缩了回去。
墨明兮笑了笑,重新挽好头发,朝季鹤白道:“他告状呢。”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露出袖子的一截皓腕,眯起眼睛打量着墨明兮:“这人有古怪。”
衣袍翩然,墨明兮走到角落,撩开那个修士的头发,露出他泛着青红纹路的脖子。这修士一根根血管暴涨,从衣服里一直蔓延到下颌。血管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每每起伏一下,这人就瑟缩一回。
墨明兮瞧不出什么原因,只见修士脸上缓缓笼上一层黑气,侵蚀了清澈的双眼。似乎要发生什么剧变一般,喉咙里再次发出咯咯的低吼。
墨明兮刚要用术法镇静他的灵脉,这人就被季鹤白拽着一个踉跄。
季鹤白拽着那修士往外走,头也不回道:“妙妙,我不只有一条捆灵锁,你要是动一下灵力,我连你一起捆。”
墨明兮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他自觉灵力恢复不错,疲惫感也消去很多,不知道季鹤白在小题大做什么:“你把他带到哪里去?”
季鹤白在林中绕了一截路,将人带到一个小水潭前,一脚把那修士揣进水里:“意不意外?泡一泡他就冷静了。”
墨明兮无语,抱着手看水中那修士,片刻过后果然脸上的黑气散去,瞳孔也恢复清明。
……
火光明灭,映出修士杂乱头发下有些灰败的脸。但他目光灼灼,并不是暗市中那些被卖买修士的灰暗样子。
土色布袍还在湿哒哒的滴水,墨明兮刚要捏决帮他烘衣,想起季鹤白那话来,默默将火堆拨弄两下,让他暖和点:“你叫什么名字?”
他环抱双膝坐下,声音细小,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谢慈安。”
墨明兮看着谢慈安腰间的香囊,思量着这绣工精细像是女子做的。目光柔和声音轻缓道:“我叫墨妙妙。”
谢慈安察觉到墨明兮的视线,将香囊往怀里塞了塞不让他看到,没有搭话。
墨明兮轻声问:“你从哪里来?”
谢慈安似乎想要指个方向,又发现在洞里,手垂下来生硬道:“不是玉京来的。”
墨明兮听了这话有点不知所云,不是玉京来的那到底是从哪来的。墨明兮再问,谢慈安也不开口了。他似乎被这般对待惯了,既不觉得衣服湿冷难受,也不反抗捆灵锁的束缚。
季鹤白从山洞外进来,扔了一套衣服给谢慈安,笑道:“搜了你的乾坤袋,既然有干衣,那便换上。”
墨明兮:“……”
谢慈安听话的躲到角落换衣,墨明兮想起捆灵锁那话。季鹤白既然说得出口,就做得出来。他对着季鹤白,心里升起一点尴尬:“有什么事让你非得管我用灵力了?”
季鹤白装模作样的想了想:“昏睡不醒,抓着我手不放算不算?”
墨明兮矢口否认:“我怎么不记得。”
季鹤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经问过了,他就住在前面欢元岭,是个修士聚集的村落,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我看这谢慈安灵根劣等,许是走了修炼歧途。”
墨明兮没太在意谢慈安住在哪里,沉浸在上个话题中:“下次我再抓你,你掰开就是了。”
季鹤白摇头:“妙妙喜欢抓着我,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墨明兮:“没人喜欢抓着你。”
季鹤白:“昨晚你可不这样。”
墨明兮:“那你在马车上哼哼唧唧的时候呢。”
季鹤白:“哼,两个大乘修士。”
墨明兮:“……”
谢慈安换好衣服,从角落默默走出来:“可以放我走了吗?”
墨明兮和季鹤白对视一瞬,异口同声道:“不行。”
谢慈安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打理好了看着倒像个正经门派的弟子。捆灵锁缠着他的脖子,他也没动逃跑的念头。僵持了一会,谢慈安那怯懦的表情收起来,露出任人宰割的模样。
季鹤白更加无聊,直接将谢慈安的乾坤袋递给墨明兮。
墨明兮会意翻找了一阵,里头不过是些散碎灵石。他探查再三,摸到了一个熟悉的纹路。拿出来一看是个瓷瓶,瓶中装着一颗颗细小药丸。他倒出一粒在指尖捻了捻,发出一阵腐臭。传音道:“像是灵骨的粉末。”
季鹤白眉目如霜,他同别人说话带着些不容反驳的架势,对着谢慈安道:“这个有什么用?”
谢慈安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眼神不再躲闪:“你不知道这有何用?”随后在季鹤白的目光下老实说:“这是长生不老药啊。”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指尖的粉末,目光冷冷:“修士也要这东西来长生?”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那双眸子,眼中像是海下暗流一般涌动着杀意。无端又生出一种替天行道,天道惩罚于一手的架势。
谢慈安吊儿郎当道:“我们这些劣灵根,可不就靠这个续命?”
季鹤白手上捆灵锁一紧,拽得他往前倒去。谢慈安不以为意:“反正东西你都找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墨明兮开口道:“你从玉京逃出来的?”
谢慈安开始装傻,无论如何不说话了。
季鹤白偏头,静静看了墨明兮一眼。墨明兮将瓶身翻转,露出瓶底的鸾鸟图案来。瓶底的刻痕虽然很浅,指腹抚过仍然能清晰的感知。
墨明兮有时候觉得季鹤白那些荒谬的杀意并非出自本心,此时季鹤白正目光沉静,思索对策,显得就很正常。
然后他听见季鹤白说:“走,带我到欢元岭去。”
墨明兮传音道:“太过草率了吧。”
季鹤白低笑一声:“无所谓。”
墨明兮摇头,反正荒唐事情已经是一件接一件了,在此地顺藤摸瓜,总比直接去修元塔看季鹤白和仙人……
墨明兮摇摇头,把天道那句‘仙人死在他床上’狠狠甩出脑袋。
季鹤白已经拽着谢慈安整装待发,看着墨明兮这样,不怀好意道:“要不我背你?”
墨明兮一道法术打在季鹤白脚边,轻轻说出一个字:“滚。”
季鹤白看着他面上瞬间如覆寒霜,想他现在应该尝到了灵脉不畅的痛楚,好整以暇道:“不听师叔言,吃亏在眼前啊。”
午时刚过,季鹤白的衣带在阳光中飘动,他身负长剑,意气风发。墨明兮按了按胸口,心道:不生气,人是人,剑修是剑修,不能相提并论。
谢慈安毫不提防季鹤白,走在前头带路。他极为熟悉地形,一路避开了那些难爬的山路。虽然弯弯绕绕,但比起上山之时已经轻快不少。
季鹤白心情大好的牵着捆灵锁跟在后面,墨明兮亦步亦趋。三人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墨明兮仍然不理解,季鹤白这种对谁都有的信任感到底怎么形成的,如何就能毫不怀疑的跟着谢慈安走了。他忍不住传音道:“你在想什么?”
季鹤白传音:“我在想墨明兮。”
墨明兮差点摔下山去。
绕到山南,山腰下起了雾气,季鹤白看了一会,紧了紧手上的捆灵锁。
谢慈安道:“山南山北天象不同,这边常年有雾,不碍事的。”
墨明兮仔细听着周围的声音,不像有什么埋伏的样子,便集中精神走近这淡淡白雾之中。
直到身处白雾之内,才发现这雾不像远观那样稀薄,就连走在前面的谢慈安都变得时隐时现。
季鹤白下意识缩短捆灵锁,这一收缩才发现绳子那一端竟然没了重量。他将绳子收回一看,只留下一截粗暴的断口。
雾障由头顶缓缓覆盖下来,浓得连四周的树木都看不见。季鹤白扔了手上那条断了的捆灵锁,拿了条新的捆在了墨明兮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