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陆太后寿宴之日。
初秋之月,天高云淡。
陆怿过来华林园的时候,席间已经饮酒数轮了。
一位锦衣绣服,气质文雅的年轻男子向他走来,勾上他的肩膀,笑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还敢来晚,待会儿可要多罚你两杯。”
陆怿抬眼看了看他,杨劭神情散漫,正对他笑的灿烂。
杨劭出身汉人名门弘农杨氏,十岁时凭外亲门荫,入宫给皇帝伴读,和陆怿是少年好友。他的姑奶奶杨嫔,是陆怿的外祖母,因此二人还是再表兄弟。
陆怿拨开他的手臂,淡淡道:“这不还没开宴吗?”
杨劭笑了笑,拉着他越过人群,往殿中走着,路上不时有官员向二人点头致意。
“趁着太后还没入席,我们快进去,待会儿太后来了,你可得第一个去上寿。”
陆怿神色淡淡,不以为意,“这头寿陛下还没上,怎么也轮不到我。”
杨劭咧嘴一笑,谁不知太后更宠侄子,而非天子,毕竟侄子是自家血脉,天子却并非血亲。
二人往清凉殿中走去,早已等候多时的女子见到来人后,便绽开了笑颜,主动走去,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那道玄青色身影。
“长豫。”
陆怿闻声一怔,淡然看着来人,微一颔首。
穆娑罗抿唇一笑,“先前我去太师府拜会,都没见到你人,你回来这么久,今天才算见到你的面,还真是贵人事忙。”
陆怿沉默着。
穆娑罗话音顿了顿,看了看一旁的杨劭。
杨劭会意,立刻借故先行离去,独留下了二人。
陆怿目光淡淡,看向不远处那一丛木芙蓉。
“我听阿耶说,你下个月要去长安了?这还没回来几天呢,就又要走。”
陆怿淡淡道:“朝廷是有此安排。”
穆娑罗点点头,面上突然羞赧了几分,对他提议道:“我也想去长安看看,听说长安多美酒,可一道畅饮。”
陆怿提醒她道:“我此行是去处理公务,无暇他事。”
意料之中的拒绝,穆娑罗倒也不恼,反笑着调侃他,“那怎么给芝芝祈福的时候,就有暇认个妹妹呢?”
陆怿脸色一沉,原来是在这儿挖坑等着他呢,抬步离去,不再理会。
“长豫。”
穆娑罗见他要走,便知是自作聪明惹他不悦了,立刻拉住了他的袖子,指尖微微颤抖。
陆怿立刻避开一步,不动声色拉回自己的衣袖,抚平了上边的褶痕。
穆娑罗看着他的动作,攥了攥手指,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最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去吧。”
陆怿眸色沉静,抬步离去。
穆娑罗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泛起苦笑。
不远处,穆鸿看到这一幕,蹙了蹙眉,跟旁边的人招呼一声后,放下酒杯,朝她走来。
“还不死心啊?他要有心,早就娶你了,别再自讨没趣了。”
穆娑罗叹道:“哥哥,我不甘心啊,都这么多年了。”
全京城都知道她爱慕陆怿,若是陆怿不娶她,她堂堂穆氏贵女的颜面往哪里放?她丢不起这个人。
“干脆我去跟他打一架,把他绑你床上如何?你不就想睡他吗?把人睡了之后,就算他不娶你,你也得偿所愿了。”
穆娑罗翻了翻白眼,无语扶额,“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你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一个大姑娘矫情个什么劲?都怪那些书,把你给读坏了。”
穆鸿蹙眉,“明明不是那块料,非要学什么淑女,读遍四书五经,他还是不喜欢你,反倒委屈了自己,我的妹妹,还是纵马飞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好看。”
穆娑罗没有言语,半晌后,独自往宴上走去。
穆鸿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陆怿的方向,眉头紧皱,转身离去。
*
清凉殿内,陆太后还没有入席。
众人自在谈笑着,觥筹交错,歌舞翩翩。
这一日,陆氏姐妹也被特许入宫,陆兰汀跟几位公主交谈着,欢声笑语。陆芳汀独自坐在末排的角落里,安安静静。
穆娑罗回到宴席,很快调整了情绪,恢复了笑颜,若无其事的跟一众贵女交谈着。
一个贵女朝一边使眼色道:“你们看那边,那不是陆三姑娘吗?瞧瞧她头上戴的是什么东西,这样的大场合,怎么寒碜的连个宫婢都不如?”
另一个贵女讥笑着,“一个不得宠的庶女罢了,太后想捧陆氏庶女做皇后,可惜捧的也不是她。”
众人哄然一笑。
穆娑罗听到众人的讥笑议论,目光看向末排孤零零坐着的小女郎,正对着身旁一盆竹子呆呆出神。
跟众人招呼了一声后,穆娑罗就含笑向她走了过去,“芳儿。”
陆芳汀回神,微微颔首,“穆姐姐。”
穆娑罗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她,“怎么打扮的这般朴素?是不是常姨娘又苛刻你了?”
陆芳汀摇摇头,“没有,我喜欢这样打扮。”
穆娑罗蹙眉,“胡说,小女郎哪有不爱美的?兰儿都是满头珠翠,你却只戴着这么几朵朴素的簪花,不就被人比下去了?”
“不是。”陆芳汀解释着,“簪花是大哥送的,我喜欢才戴的。”
穆娑罗眼神一动,长豫送的?
转瞬便想起先前贺伦珠给她送来的那朵簪花,还有那远在洛阳的汉女。
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动,立刻拔下头上的金簪递给陆芳汀道:“我用这金簪换你的花好不好?”
陆芳汀摇摇头,拒绝道:“花是大哥送的,我喜欢,不能跟姐姐交换。”
穆娑罗笑了一下,不再勉强,把金簪戴到了她的发髻上,柔声道:“我跟你说笑呢,陆氏贵女,岂能打扮的如此寒酸?这金簪本来就是要送你的。”
陆芳汀心中暖流一滚,微垂眼眸,小声道:“谢谢穆姐姐。”
穆娑罗笑了笑,陪她坐在了末排。
*
今日陆太后来的格外慢,就在众人猜测不止时,殿外一声通报传来——
“太后驾到。”
众人纷纷肃然而立,陆太后缓缓来到清凉殿。
乍见太后姿容,文武公卿阒然无声。
他们呆呆看着他们的太后,皆瞳孔大睁,愕然无语。
一位勋臣更是打翻了手中的酒碗,酒水沿着桌案洒了一地。
陆太后身着纯青色汉制太后朝服,深衣隐领,广袖博带,衣长曳地,在王迎儿地扶侍下,缓缓步来。
如云鬓发也被梳成峨峨高髻,簪以两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丰丽端艳,顾眄生姿,恍若壁画上走下的神仙王母。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陆太后脚步从容,目光沉静,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之上。
席间的歌舞声也为之一滞,鸦雀无声。
满朝震惊。
衣冠是国家的象征,魏国是胡人皇朝,太后母仪天下,为何要褪去胡服,改穿汉人衣冠?
穆娑罗愕然看着陆太后,又立刻把视线移向了身旁的陆芳汀,还有她头上的簪花。
很多贵女也陆续把目光投向了陆芳汀。
角落里不起眼的小女郎,瞬间就成了满座焦点。
陆兰汀看到这一幕,气的脸都绿了。
那花儿本该是她的,她的!现在风头全让陆芳汀这个小贱人出了!
陆芳汀依然是那副温温顺顺的模样,眼眸微垂,面色平静。
即便被人讥笑寒酸,她还是坚持戴着哥哥送的簪花,可万万没想到,今日陆太后竟也是簪花亮相!
所有贵女都想在宴会上大出风头,可最后,竟是最不起眼的陆芳汀一人迎合了陆太后心意。
穆娑罗想起被她扔在渣斗的里的簪花,暗叹失策,“芳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长豫给太后送了花,太后今日会簪花出席?”
所以才会顶着嘲讽,也要在这样重大的场合簪花露面。
陆芳汀摇摇头,不卑不亢,“我不知道,我喜欢才戴的。”
她在家中不得宠,没什么仰仗,无非是想迎合哥哥的心意,由哥哥做主,谋求一个好前程罢了。
穆娑罗暗自叹息,也是,她若一早知道,陆兰汀又怎会不知?陆兰汀怎么不簪花呢?
她自以为了解陆怿,可她对陆怿的了解,远不及这个妹妹。
*
元彻下座,亲自扶侍陆太后高坐上位。
高台下鸦雀无声,文武百官的目光都愕然凝视着陆太后,胡人勋贵皱眉疑惑,汉人世家茫然忐忑。
陆太后面色从容,示意百官落座,道:“今日,想必众卿都很疑惑,我为何要做此装扮出席。”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寂然无声。
陆太后扫视了一圈众人,继续道:“近来俸禄制和均田制的改革,朝堂上争议之声很大,众卿们的意见,我都有听过,也都深以为然。”
百官局促不安的听着陆太后的话。
“魏国是来自草原的游牧王朝,勇武淳朴是我们的本色,治国民生却非吾所长。汉人世家学识渊博,是改革民生的主力,胡人勋贵骁勇善战,是一统天下的主力,胡人与汉人世家要各自取长补短,相互配合,魏国国力才能蒸蒸日上。改革,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而不是为了激化胡汉矛盾。”
陆太后不紧不慢,字字清晰,铿锵有力,“无论胡人,还是汉人,我皆爱之如一。”
话音落,高台下阒然无声,今天是太后大寿的喜庆日子,虽有人心中不满,可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公然反驳,只能默不作声。
尚书令崔延和中书侍郎卢虔对视了一眼,没想到陆太后竟然在寿宴的重大时刻,公然支持汉化改革,事出意外,太后并未事先与他们商议。
就在气氛冷滞之时,元彻面色从容,率先端起酒觞,敛襟跪倒在陆太后面前,为其上寿。
“儿臣,伏愿母后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天子一跪,文武公卿一阵头皮发麻,尽数肃然起立,伏倒于地,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太后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
山呼朝贺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陆太后居高临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对她俯首称臣的文武公卿。
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
出宫后,陆兰汀憋了一肚子火。
陆芳汀这个小贱人,抢了她的花,在寿宴上出足了风头,那本该是她的!
是她的!
一到家,陆兰汀就扑到了陆芳汀身上,撕扯着她的发髻,把簪花一个一个全夺了下来,狠狠扔在地上,使劲儿踩着。
“贱人,贱人。”
陆芳汀神色惶恐,无助地瘫倒在地,吓得泪眼汪汪,哭着求饶,“姐姐,你饶了我吧。”
“小贱人,就会装柔弱,就会装可怜,我让你装,让你装。”
陆兰汀疯了一般扯着她头上的簪花。
小女郎一头乌发,转瞬就被扯的如同蓬草般乱七八糟。
陆芳汀抱着头,呜呜求饶。
就在姐妹二人打斗之时,一道怒喝传来——
“兰儿,你做什么呢?”
陆怿刚到家,便看到了这一幕,叱喝一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陆兰汀,把陆芳汀护到了怀里。
“大哥。”
陆芳汀如同见到救命稻草,手臂紧紧抱住哥哥,泪水濡湿了他的胸口,眼带惊恐地看着陆兰汀,姿态可怜。
陆怿把怀里的小女郎抱了起来,冷冷吩咐下人道:“把二小姐关起来,闭门思过。”
“大哥!”
陆兰汀气的直跺脚。
“你别被这个小贱人骗了!”
陆怿不予理会,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拖下去!”
仆妇们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拉着陆兰汀,把她从屋里拖了出去。
陆兰汀被拖走时,还在任性地骂骂咧咧个不停。
陆怿置若罔闻,径直抱着陆芳汀回房,让婢女检查她的伤。
她的头发被拽掉了一绺,脖子和额头上还被抓出了几道红痕,身上也摔了几处淤青。
婢女出来回话后,陆怿进来看她,抚了抚她的头发,看着那秃了一块的地方,眉峰一蹙。
女孩子本就爱美,头发这般宝贵,竟然就这样生生被扯掉一块?
陆怿眼神愈发阴沉。
“大哥,我没事,很快就会长出来了,你别生姐姐的气。”
小女郎勉强做出笑脸,语气乖巧。
可她愈是懂事,陆怿便愈是心疼,想起那远在洛阳的小女郎,她也是这般乖巧懂事,才屡屡被人欺辱。
“别怕,这次肯定会好好管教她,给你个公道的。”
“大哥,还是算了吧。”
“算了?”陆怿蹙眉,“兰儿是姐姐,不爱护妹妹也就罢了,还把你打成这样,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陆芳汀眼泪吧嗒吧嗒掉着,哽咽道:“我阿娘不得宠爱,阿耶又一向偏心,大哥不常在家,不能次次为我出头。若是为我责罚姐姐,以后在家里,常姨娘还不知道要怎么刁难我们母女,还是息事宁人吧。”
陆怿目光沉了沉,“她就是仗着常氏管家才敢如此放肆。”
陆芳汀垂下了眼,小声啜泣。
陆怿又嘱咐她几句后,便独自离去了。
陆芳汀目送着哥哥的背影远去,面无表情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收起了楚楚可怜的模样。
刚刚,陆兰汀没有扯掉她的头发,那是她自己拽断的。
疼,可她还是拽了。
因为,她看到大哥回来了。
这一章阿锦虽然没有出场,但是处处都有她的影子,陆氏姐妹的命运将因此天翻地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