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翻滚,飞土走石。
陆怿快马加鞭从金墉城往回赶着,一路心急如焚。
贺伦珠那个人见人愁的混世魔王,受了穆娑罗教唆而来,指不定要发什么疯。
*
宝光寺前。
崔之锦和贺伦珠继续纠缠着。
“你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我还要把你抓回去,捆起来,让你躲都躲不掉。”
“你……”
崔之锦愈发难堪,汉人世家重礼仪、重规矩,她毕竟是士族出身,几时听过这般粗鄙之语?简直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我还要把你抓给穆姐姐,让她天天使唤你干粗活,看你这小身骨以后还会不会这么软,天天扭来扭去,勾的男人心魂荡漾了。”
崔之锦臊的满脸通红,胡人民风开放,男女关系无所避讳,可不想这小女郎小小年纪就如此奔放。
“你别说了,我和陆公子不是那样的关系。”
贺伦珠拉住她的胳膊,不依不饶,“我就说,就说,你这个心机坏女子,敢做还不敢认了。”
“我不是坏女子。”
崔之锦气的面红耳赤。
“你就是,就是。”
二人在宝光寺前吵吵嚷嚷,围观的路人也不停指指点点。
眼尖的小沙弥已经返回寺里跟崔氏父子传信儿了。
崔伯玉和崔季琰闻信儿后,慌慌张张跑到寺门前。
看到一个小女郎拖着自己妹妹,口吐秽语,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制止。
“这是怎么了?这是在做什么?”
崔伯玉拉着妹妹,想要把她抢回来。
那贺伦珠是什么人?仗着上有父母,下有哥哥,从小到大无法无天惯了。
她自幼随父习武,挽的了弓,耍的了刀,别看年纪小,对付两个文弱书生那也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看到有男人来阻止自己,也不像对小女郎的时候那般客气了。
贺伦珠眼中精光一闪,直接动手,马鞭肆意挥舞着,街上众人都吓得抱头鼠窜,人仰马翻。
崔伯玉心急救妹,上前拉住了小女郎的马鞭,想要制止她。
贺伦珠眼神一狠,“刁民,松手!”
随即马鞭一扯,手腕反转,眨眼就把崔伯玉手臂反剪背后,一脚踹了出去。
“哎哟,哎哟。”
看到兄长被打翻在地,嗷嗷直叫的情景,崔之锦汗毛一竖,自知打不过、惹不起,拔腿准备趁乱逃走。
贺伦珠怒火上头,一马鞭就对她抽了出去,“你还敢跑!”
崔之锦脸色惨白,吓得“啊”了一声,抱住了头。
她怕挨打。
崔季琰眼神一紧,立刻挡在妹妹面前,那马鞭就不偏不倚抽到了他的背上。
记忆中的疼痛没有落在身上,崔之锦睁开眼睛,看到挡在自己前面的兄长,牙关紧咬的模样,心疼不已,连忙护住兄长,气愤质问道:“你怎么打人?”
“我打了又怎么着?谁让他们不自量力的。”说着,贺伦珠又指着崔氏兄弟道:“你们快把她放开,不然,我还要打你们。”
崔伯玉从地上爬起来,气的脸色涨红。
这些权贵平日都是威风惯了的,他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权贵的无理取闹,他们就是这般愤恨无力,反抗无能。
转眼间,贺伦珠又是一马鞭抽了过来,崔氏兄妹大惊失色。
这一次,鞭子却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马鞭被人从身后攥住。
贺伦珠抽了抽马鞭,可身后拽着自己马鞭的人力气很大,她拽不动,皱眉回头,刚要叫骂,看清来人后,却又立马眼睛一亮!
“陆哥哥!”
陆怿脸色阴沉,周身都散发着冰冷瘆人的气息,他一手拽着贺伦珠的马鞭,手上微一用力,就把鞭子夺了过来,毫不留情。
贺伦珠手腕一扭,被惯力扯的踉跄了几步,差点掀翻在地,
马鞭被陆怿扔在了地上。
贺伦珠看着马鞭,就好像看到被陆太后撵出宫的自己,瞬间脸色委屈,刚要发作,就听见一道轻佻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对峙的僵局。
“珠珠,又调皮呢?”
元衡脸上挂着阴恻的笑,缓缓从陆怿背后走了出来。
“二哥哥。”贺伦珠嘴一鼓,跑到了元衡身边,开始告状,“陆哥哥欺负我!”
元衡弹了一下她的小脑瓜,戏谑道:“谁让你先欺负人家的宝贝‘妹妹’呢?”
说完,绿棕色的眸子还凌厉地扫了崔之锦一眼。
崔之锦身子一哆嗦,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元衡冷嗤一声,鄙夷地白了她一眼道:“躲什么躲,我还能当街强了你不成?”
“你……”
崔之锦面目通红,气的全身发抖。
无耻!
她羞的怒容满面,跑到陆怿身后躲了起来,不敢抬头,脸上红的几能滴血。
陆怿张臂把她挡在身后,眼神愈发阴沉,看着元衡,冷声道:“别让我再说你第二遍。”
元衡心里冷哼一声,翻了翻白眼。
他一贯口无遮拦,嘴上犯贱,哪像陆怿整天装成个圣人,无欲无求的。
“陆哥哥。”贺伦珠心中不满,气鼓鼓地盯着陆怿,“你是不是有了汉女,就不喜欢我了?”
陆怿面无表情,“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
“你!”贺伦珠哽住,从京城到洛阳憋的一肚子火,就统统对着陆怿发泄出来了,“好啊,在京城,姨母骂我,来洛阳,你也不给我好脸色,我是怎么得罪你们陆家人了?你们都这么欺负我?”
陆怿不予理会,只觉聒噪。
元衡拍拍暴躁小女郎的头,给她顺毛。
贺伦珠气急败坏道:“我不在洛阳了,我这就走,我现在就回云中老家,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们了!”
陆怿神色无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崔之锦心惊胆战地看着几人吵架。
贺伦珠嚷嚷着,作势就要上马回家,本想着陆怿会挽留挽留自己。
可一回头,却见他长身玉立,脸色平静,一动不动,仿若一切与他无关。
贺伦珠手上拉着马缰,一脚踩着马镫,可就是不上马。
这样走了,面子上多挂不住,贺伦珠嘴一鼓,转头可怜巴巴看向元衡求助。
她刚刚说的是气话,她还不想回去。
元衡会意,立刻上前勾着贺伦珠的肩膀,把她拉了回来,爽朗笑道:“走,珠珠不气,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哥哥带你玩儿去。”
贺伦珠笑逐颜开,挽回了几分面子,昂起头白了陆怿一眼,“哼”了一声,就跟元衡勾肩搭背地走了。
陆怿鼻腔冷哧一声。
宝光寺前的闹剧结束,香客们也继续去寺中上香,很快恢复了平静。
陆怿拉起小女郎的手,返回了北苑。
*
北苑。
夕阳洒落在窗外的一丛修竹上,竹叶泛着金光,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内,小女郎端坐在榻上,男子微倾身子站在她面前,几缕散发挠在她的脸上,眉眼俊朗,语调温和。
“可有受伤?”
崔之锦摇摇头,阿兄已经替她挡下了。
“我没事,哥哥。”
陆怿拉起她的手,掀起她的袖子,看着那细白脆弱腕子上被抓出了道道红痕,眉峰一蹙。
“哥哥,我真的没事。”
小女郎天真笑着,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芝芝。”陆怿的视线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脸上,认真道:“还是随我去京城吧。”
崔之锦笑意一滞,垂下了眼。
京城是龙潭,洛阳亦是虎穴,她无论在哪里都会有麻烦。
她跟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融不进他交游的权贵圈子。
自己若跟他去了,那就是完全依附于人的媚骨花,保不准要怎么被京城的贵人嘲笑轻视。
他纵是护的了她一时,可时间久了,二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也必会厌烦,把她抛弃。
那时,她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有了前世的教训,她不会再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她必须先要自己自强自立。
“刚刚那个小女郎,还说要把我抓到京城,给她的表姐折磨,我去了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陆怿眉峰一蹙,安抚道:“别怕,她不敢。”
崔之锦仰起脸看着他,夕阳逆照在她身上,小女郎眼池中波光潋滟,天真笑着。
“哥哥又不能寸步不离的保护我,我还是要靠自己的。”
靠自己……
陆怿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莫名一动。
他多想保护他的妹妹,可以给她依靠,让她无忧无虑的成长,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女郎,本该是天真无忧的年纪,可才到洛阳数月,就经历了此前人生从未经历过的磨难。
陆怿看着她,认真道:“独立很重要,可也不用太过逞强。”
*
金墉城。
陆怿回京前,又亲自来了洛州府一趟,要带贺伦珠跟自己一起回京城。
贺伦珠汗毛一竖,立刻躲在元衡身后,连连摇头拒绝。
“我不去,我才来了洛阳,我还没玩儿够呢!”
陆怿面无表情,语气阴沉,“你不是说要带芝芝去京城吗?现在我带你去,你怎么反倒不去了?”
贺伦珠心虚地瘪着嘴,“反正我不去,要走你自己走。”
她好不容易逃离了京城,才不想再回京参加陆太后寿宴,保不准还得挨骂。
陆怿沉声提醒道:“不回京城的话,就给我在这儿好好呆着,若再敢去找麻烦,我会让元明善亲自来带你回去。”
贺伦珠闻言大惊,皮上一紧,连忙抱住元衡,远离陆怿,语带惊恐道:“陆哥哥,你发发慈悲吧,求你别告诉大哥哥。”
元明善本名贺明善,是贺洛跋与顺阳长公主所生长子,二人离婚后,元明善也被废黜世子之位,和母亲回京定居,改随母姓。
顺阳长公主薨后,元明善一度生活的贫苦潦倒,姑父穆司空怜悯其遭遇,经常接济衣食。
元明善十余岁时,便随京兆王元显出征,凭借一刀一枪的战功,给自己挣了功名,却因陆氏之故,贺洛跋一直不承认其身份。
元明善也因此极其憎恨生父,以及他与陆氏的所有子女。
兄妹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贺洛跋带女进京,年幼调皮的贺伦珠缠着他让他驮着自己捡风筝。
当时二人彼此不知身份,一度相处甚欢。
贺洛跋来寻女之时,贺伦珠欢喜地唤了一声“阿耶”。
元明善闻声愕然,目眦欲裂,怒火上头,直接把肩膀上驮着的小女郎狠狠扔了出去。
贺洛跋大惊失色,连忙扑跪在地,接住差点被摔死,吓得哇哇大哭的爱女,痛骂“逆子”!
元明善也因此被陆太后杖打,斥责他无情无义,不知友爱弟妹,元明善被打的脸色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死不认错。
贺伦珠非常畏惧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
“我以后再也不欺负她了,我可以留在这里替你看着她,保护她,只要你别跟大哥哥告我的状就行。”
先前张扬跋扈的小女郎,此刻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怂巴巴的。
陆怿目光沉沉,盯的贺伦珠心里发毛。
元衡拍了拍贺伦珠的头,道:“大表哥,你为个假妹妹吓唬真妹妹啊?我会看着珠珠,不会再让她去找崔氏的麻烦了。”
陆怿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贺伦珠松了口气。
*
另一边,崔氏父子得知陆怿要走,心下一凉,着急万分。
女儿都送他了,可至今他们功名都没着落,女儿的名份也没着落,怎么能就这样甩手走人,不负责任呢?
趁着陆怿不在北苑,崔伯玉又悄悄来找妹妹。
“你怎么能让他走了呢?他这一去大半年,还能记得你吗?”
崔之锦做着花,不以为意,淡淡道:“若是忘了我,那活该我们攀不上这高枝儿。”
“这怎么行?你都住过来了,他若不负责,你将来怎么办?”
崔伯玉心里没谱儿,不由有些动摇,纠结于要不要让妹妹先献身把他拿下。
“不如,你就跟他到京城去?”
崔之锦面无表情地冷笑,“我不会跟他走的,我要让他回来找我。”
前世,她就是太过殷勤,元彻很清楚自己被偏爱着,才会有恃无恐的折磨她,这一世,她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了。
“不去京城的话,你要不主动一下,先试试他的态度?”
崔之锦不屑道:“他这样的出身,周围会缺献殷勤的人吗?太过殷勤讨好,人家反倒觉得你轻浮放荡,与俗人无异,即便成事,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和你玩玩儿罢了,不会付出真心,兄长若想谋的长远,那就是要徐徐图之。”
崔伯玉眉头微皱。
崔之锦看着兄长的神色,淡然道:“若他这一去就忘了我,对我真是无情,那我们就恪守本分,只以兄妹相称,无需再做非分之想了。”
崔伯玉紧抿着嘴,思索了一番,觉得妹妹说的也有道理。
毕竟,他也是男人。
*
陆怿离开洛阳那一日,崔之锦亲自去为他送行。
他在洛阳祈福时,多数时间都是穿着雪白的僧袍,倒有几分神仙高士之意。
现在穿了一身玄青色织绣缺胯袍,金玉蹀躞带,那原本就比汉人更加深邃的眉目,愈发显得俊朗,有了几分胡人贵族的模样。
和风轻暖,柳絮乱飞。
崔之锦一路送他出了洛阳城,二人在古道旁话别。
“我把娄安给你留下,有任何事情,他都能给你解决。”
“好。”
“贺伦珠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嗯。”
陆怿一件一件嘱咐着,他不该把妹妹单独留在这里,可他京城家中情况更是复杂,贸然带她回京,家中姐妹也未必能与她和谐相处。
“等京城的事处理完,我就再来看你,不会太久。”
崔之锦点点头,脸上漾开笑容。
陆怿翻身上马,小女郎站在马前,给他整理着马背上的行李,仰头看着逆光的他。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一派娇艳天真的模样。
陆怿看着她,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情不自禁的就从马背俯下身子,手掌扣住她的脖颈,向她凑了过来。
崔之锦心中颤了一下,脖子微微僵硬,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些什么。
四目相对,二人的眼池中都有着莫名的情绪在涌动。
陆怿迟疑了一下,却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她,他的脸颊在她脸边轻轻滑过,发丝轻挠着她的脖颈,耳鬓厮磨。
崔之锦骤然失神,瞳孔微微睁大。
下一刻,陆怿便松开了她,直起身子,稳坐马背,动作轻微的,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阳光模糊了视线,柳絮翻飞在二人之间,刮进了心里,挠的人痒痒的。
“我走了。”
陆怿神态已然恢复如常。
崔之锦恍惚了一下,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怿策马离去。
远处的北邙山辽落青翠,崔之锦看着他向着群峰,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由往前跟了两步,复又停下。
柳絮翻飞,尘土飞扬,一起落在她的脚下。
*
陆怿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回邺城。
夕阳沉入山谷之中,一道黑色的人影沿着落日的余晖,缓缓驱马出现在山坡之上,目光追随着那道一路纵马向京城方向去的玄青色身影。
直至飞驰的骏马,将人影带的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黑衣人微挑的凤眼,眸色晃动了一下。
“我就不该放你来洛阳。”
身后又缓缓驱来一匹马,男人围巾覆面,难辨容颜,音色低沉,“随我回长安吧。”
黑衣人看了身后的男人一眼,声音已经不复雨夜密林中的嘶哑,清亮的女音,旷然而落寞,“师兄,我不回去了。”
“芝芝!”男人的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你不能接近他,你很清楚他的身份。”
“他不会知道我是谁。”
芝芝平静调转马头,夕阳将她的身影拉的长长一道,她迎着即将落尽的太阳,毫不犹豫的驱马离去。
“但我一定会杀了皇帝。”
妹妹不是敌人,以后会和阿锦联手复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