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小字,她曾说过她是芝芝,陆怿就把妹妹的小字送给了她。
他会唤她芝芝。
崔之锦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不管她叫什么,她都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
阿嫂尚担忧如此会不利于她的名声,可跟活下去比起来,名声不值一提。
北方没有一统的时候,长年战乱,一次次的战争,导致的是一个个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所以很多宗族乡党,都会修建坞堡,据险自守,屯聚自卫。
在混战年代,人只有聚集在一起,齐心协力对抗外敌,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
所以北土重同姓,并谓之骨肉。
一些人丁不盛的弱小宗族,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只要是同姓,哪怕没有血缘,都能当作是一家骨肉,通谱合族。
故而北方一直都有异姓结拜的风俗,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互相帮助。
他们在北方没有亲族,没有背景,无力自保,要想在此扎根,必须寻求一个庇护。
而陆怿愿意给他们庇护,甚至不需要她付出什么,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一想起她现在是陆怿的妹妹了,就恍惚的像做梦一般。
而这一切,的确都是梦中那个奇怪的声音在指引她,教导她的。
他熟悉陆怿的一切,在指引自己接近陆怿。
不管梦里那个声音的目的为何,这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陆怿是陆氏的继承人,拿捏住了陆怿,就是拿捏住了陆氏。
有了陆怿的庇护,以后她就能在洛阳城横着走,没有人敢再来欺负她、掳走她了。
前世,她就是因为家世寒微,没有背景,没有仰仗,才会被陆太后选中,成为那个被杀母夺子的工具。
人性便是如此,哪怕已经站在权利之巅,依旧欺软怕硬。
即便权势煊赫如陆太后,也会害怕选个贵女来杀母夺子,会激起当年贺夫人弑君谋反一般的宫变。
所以要选一个,就算杀了也激不起任何风浪的蝼蚁。
很不幸,她成了这个蝼蚁。
贵族们连无病呻吟都能被载入史册,大书特书,但是她们这些渺若尘埃的女子,却连为自己的苦难发声的资格都没有。
她们不过是史册上落的一粒土,风一吹,就干干净净了。
可即便只是一粒土,只要积的够多,也能成山,有了风的助力,就能成为风暴。
她要成为风暴,她要成为高山。
现在,她又多了魏风存这个希望,指引她向着光明,她不是孤军奋战,他会成为她的风,她的风暴。
想到这里,崔之锦心情不由舒畅了几分,夜里做梦时,也不再梦见那悲惨的前世,而是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隆隆战鼓在梦中响起,起义的义军,终将踏破皇城,将那些权贵拽下高台。
*
洛州府。
结拜之后,陆怿特地派人去给元衡送了一份请柬,把崔之锦正式介绍给元衡,只有正式承认她的身份,元衡才不敢再纠缠她。
日后有机会,他还要把她介绍给其他亲人。
另一边,元衡看到陆怿送来的请柬后,却是一口酪浆喷了出来,眼睛睁大,心头微震。
“陆怿是不是念经念傻了,他要跟一个卑贱吴女结拜兄妹?”
这是陆怿亲笔所书,把她介绍亲友,相当于正式承认她的身份!
一个落魄士族之女,寒酸的连陆家的丫鬟都不如,他是疯了吗,竟然认她做妹妹?
“好好的女人不睡,结拜什么兄妹?”元衡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难道他是喜欢玩儿哥哥妹妹的把戏?”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常吉猜测道:“八成真是陆侍中看上了,又不愿给名分,才这样掩人耳目。”
元衡恍然大悟,原来陆怿是假借兄妹之名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等玩腻了,再以妹妹之名嫁出去,找户人家接盘。
一举两得,崔氏也乐见其成。
常吉试探道:“殿下,那这请柬怎么处置?要不要去呢?”
“去什么去,不嫌尴尬啊?”元衡语气烦躁,踹了常吉一脚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这‘妹妹’送份儿贺礼啊!”
常吉连连应诺,屁滚尿流滚了出去。
屋内很快恢复了安静。
元衡大马金刀地坐着,脸色晦暗不明,手中的请柬一下一下敲着膝盖。
陆怿已正式表明态度,此女以后受他庇护,他不好再跟他较劲了。
万万没想到这小丫头还真有几分手段,竟然把陆怿这尊大佛给拿下了,他可真是小瞧她了。
他得把这个消息告诉穆娑罗。
*
崔之锦还没有完全适应现在的身份,每次陆怿喊芝芝的时候,她都会愣怔一下。
陆怿却对二人关系的转变表现的非常从容,很自若的视她为妹妹。
这天晚上,陆怿和崔氏一家人一起吃了个饭。
崔氏姐妹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饭菜,家中简朴,饭菜也不过是几道家常便饭。
屋里一群人其乐融融,陆怿神情自若的跟崔氏父子交谈,了解他们这些年在南朝的经历。
陆氏家中亲情单薄,陆怿与父亲更是关系僵硬,自母亲与妹妹相继离世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热闹的亲情氛围了。
普通人家,虽是寒微些,可却比他们这样的富贵之家有人情味的多。
崔协宛如做梦一般,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如今不仅跟他同案用饭,还会敬称他一声世伯。
一家人在北方的处境,眨眼间便天翻地覆了。
只是崔季琰仍然神色勉强,对陆怿并无好感。
就是因为他们这做父兄的无能,才要靠妹妹在权贵跟前赔笑换庇护,日后他若出人头地,绝不让妹妹再受今日之辱。
上完菜后,崔之锦又依次给众人摆好碗筷,“菜都上齐了,我再去端些豆花来。”
众人点点头,刚要离去时,陆怿却突然拉住了她的腕子。
崔之锦身形一顿,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不解地看着他。
陆怿向她微倾身子,低声嘱咐道:“要咸的。”
崔之锦怔了一下,恍然想到什么后,面上一红,又很快恢复如常,展颜一笑,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
出来时,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
崔之锦来到厨房,把碗摆放在灶台上,便掀开铁锅的盖子,舀取着豆花。
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过来。
崔之锦还以为是兄长来帮忙了,刚一转身,还未出声,那道浓重的黑色身影便以迅雷之势向她逼来,枯瘦冰冷的手指瞬间掐住了她的脖子。
崔之锦一惊,瞳孔大睁,手中勺子“哐当”落地。
来者全身乃至头脸都被黑布包裹,辨不清容貌,双臂如同铁箍一样把她按在灶台上,眼神凶狠,语气嘶哑,举止可怖。
“你凭什么叫芝芝?你有什么资格叫芝芝?”
崔之锦毛骨悚然,双目紧盯着那双血红又饱含憎恨的眸子,用力扒着他的双手,在黑衣人手上抓出道道血痕。
可对方力气很大,她挣扎着,张着嘴,却呼不出任何声音,她被掐的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的手指乱抓着,撑在灶台上的手无意中碰到了盛豆花的瓷碗后,急中生智,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抓起瓷碗,拼尽全力扔了出去。
“哗”的一声——
碗盘碎裂的声音,惊动了隔壁房间交谈的众人。
交谈之声一顿。
娄安蹙眉,看向厨房方向,“是厨房的声音。”
陆怿眼神一沉,起身往厨房走去,众人紧跟而去。
崔之锦被按在灶台上,脸色憋得涨红,白眼不停往上翻,对方无来由的恨意,一心要置她于死地。
“芝芝!”
一道惊呼传来,掐在少女脖子上的手明显一滞,黑衣人的目光看向门外。
陆怿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骤缩,他看着被掐的半死的崔之锦,飞身冲了过来。
黑衣人见状,立刻松手,破窗而逃。
“芝芝。”
多年前的痛苦记忆再度浮现,陆怿抱起将要瘫倒的小女郎,紧紧箍在怀里,宛若失而复得。
崔之锦扶着他的臂膀,瘫在他的怀里,大口大口咳嗽着,终于喘上了气,“哥哥。”
娄安和崔氏众人紧跟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后,大惊失色!
“阿锦!”
崔季琰飞冲而来,从陆怿怀里夺回妹妹。
怀抱一空,陆怿眼神陡然一寒,他冷冷看着黑衣人逃脱的方向,猝不及防夺了娄安手中的刀,跳窗追去。
“保护好女郎。”
娄安立刻挺身挡在崔氏众人之前,看着夺窗而出的陆怿,瞳孔一紧。
崔之锦半瘫在兄长怀里,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怿敏捷追去的背影。
他不是早已弃武从文,提不起刀了吗?
北土重同姓,并谓之骨肉。——引用自《南史·王懿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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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