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嫂嫂来访、正骨擦药这一连番的刺激,沈渊思绪如潮,跌宕在当年被算计陷害的往事之中。
那桩事情,既是他此生最大的伤疤耻辱,又引发了后来的灭顶之灾。从此他自伤自苦,视女色为猛虎,如蛇蝎。
这不能示人的屈辱伤痛,要从他被放出冷宫的前一年说起。
沈渊随生母圈禁冷宫之后不久,生母就被赐死,撇下他一人苦度时光。每日茶饭,虽然粗陋,倒也管饱。宫人们也不曾责打虐待,到底是个皇子,万一哪天被放出去了呢?
沈渊跟宫人们一起,每天等啊等,可惜一直没有等到。
让宫人们失望了。
一晃十年过去,沈渊身上的异族血统萌发,长得格外魁梧高大,每日吃饱了没事做,无师自通的舞弄拳脚棍棒,意气却越来越消沉,自己怕是要老死在这冷宫里了。
直到突然有一天,送饭的木盘下边,压了一封字条。
沈渊的心狂跳着打开看。
里头说,过不多久,会有狐狸大仙出现,搭救沈渊出冷宫,重新拿回皇子的名位待遇。
但是,狐狸大仙需要沈渊做一点事,如果他不答应,那便失去被搭救的机会。
沈渊的心跳得更厉害。实在是想不明白,大仙要他做什么事。有什么事,是这么神通广大的狐狸大仙都做不来的?
搭救他出冷宫,重归皇子之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十年了,父皇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一次。怕是早就把他这个儿子忘的一干二净了吧。
无论如何,少年的眼睛在夜色里,变得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他回了个字条:“我答应。”
之后很久都没有动静。就在他几乎以为是哪个顽皮好事的小太监,来捉弄他这个跌入尘埃的倒霉皇子,忽然就看见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唐德忠,迈入了这个院内。
之后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他被解除了圈禁,恢复了二皇子的名位礼遇,由礼部尚书黄以德亲自授业教养,总之,一个坠入黑暗的人,就此恢复了天光。
他也知道,父皇虽然放了他,但依旧提防着他,提防他野性难驯不服管教,提防他为生母复仇,因此他分外的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加倍的珍惜这失而复得的一切。
同时也日夜忐忑,暗暗担忧着,狐狸大仙神通广大搭救了他,到底是要他做什么呢?
他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却完全出乎他的猜测之外。
锦衣蒙面的老成仆妇乘着夜色来访,将他带离府邸坐上马车。在车上,头一次看避火图的少年面红耳赤。
看完避火图,马上被遮上黑黑的眼罩,也不知兜了多少圈子,来到一个大宅邸,路过一个大花园,进入一个香雾沉沉的卧房之内。
他被告知不许摘下眼罩,否则要遭天谴。隔着厚厚的遮眼布,他仅仅能感知出这是极致奢靡的豪富之家,与他亲密的女子是世间少有的美貌佳人,而已。
被马车原路送回之后,沈渊站在街面上吹了许久的冷风,还是觉得如同做了一场离奇的梦。
到目前为止,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完全符合街市上那些话本子里写的狐仙故事。那些连酒都喝不上的穷书生,拿一支秃笔,白日做梦,画饼充饥,幻想着天上掉下来美貌狐仙,给他们功名富贵,给他们极致缠绵的温柔乡。
沈渊从冷宫长大,从来不信鬼神,也知道此类事情在上流社会的秘闻之中,有一个现实版本。
一些豪强的宠姬外室,或是守寡独居的富贵孀妇,有些胆子格外大的,偷运年轻男子回去,一晌贪欢,聊以慰藉深闺寂寞。
不过被选中的下手对象,往往来自勾栏瓦舍的倡优伶人,甚至根本就是某些私密相公馆的小倌。
可他是谁?
他是皇子。
就算被先皇厌弃,他也是天潢贵胄的大晋朝皇子啊!
谁敢这么对他?谁敢?
沈渊把自己又擦又洗,折腾了好久,还是没能洗去被人利用被人摆弄的愤怒,直到第二次被蒙面仆妇接走。
他心里带着怨恨怒气,有些发狠地折腾那女子,本以为对方会恼,谁知那女子却意外的柔顺,简直带着些逆来顺受般的,着意迎合抚慰了他。
那是神奇的一个晚上。仿佛他心里在冷宫积郁了十年的愤懑,都在这之中得到了片刻的纾解、奇妙的抚慰。
于是这桩事情的意味,在沈渊的心里变得复杂难明起来。
自己居然为了出冷宫,沦落到成了贵妇人的入幕之宾,虽则他不得已,可是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可是这桩事情的本身,又仿佛有着奇妙的甜味诱惑,让他少年的心左摇右摆,游离不定。
直到这个连环局的第二环浮出水面,这桩事情彻底被定了性。
连环局的第二环,父皇摆寿宴,他难得被邀请,坐在角落里,不敢抬头不敢说话。没碰过酒,又不胜酒力,怕出丑,叫身边的太监说,借个屋子躺一躺。
谁知道那是做好的局,太监把他领进个屋子跑没了影,早有一个低位的嫔妃在内,口口声声说他拉扯调戏了她。
父皇狂怒大骂,说他禽兽之性难改,不该放他出冷宫。
沈渊当时就明白,这是狐狸大仙搭救他出冷宫的真正代价,利用完他,再利用父皇对他的不信任,干净利落的除掉他。
可是他不能辩解。
堂堂一个皇子,为了脱困不惜做了入幕之宾,跟调戏父皇嫔妃,在他们这些人看来,能有多大区别呢?
没有住过冷宫的天潢贵胄,谁又能知道,被圈禁冷宫十年的日子,是什么滋味呢?
一个针对他的恶毒连环局,彻底绝了他的努力和指望,他被放逐边关,沙场浴血,无诏回京,杀无赦。
从此,他恨算计他的人,也以同等的怨毒戾气,恨上了自己。
谁能分辨得清楚呢。那低位嫔妃凑过来的时候,屋子里一股苏合香的靡靡香气,和夜间那屋子一模一样,他是犹豫愣怔了片刻的……
* * *
次日清早,旭日东升,沈渊赶去太和殿,与几位重臣商议数日后的登基大典。
一夜没有睡好,太阳穴突突的跳,再一看迎面而来的,是首辅杜维钧审视的眼神,更加的烦躁。
首辅曾经是太子师,一看到这年轻的新主子,便控制不住锁紧了眉头。
长了和自己爱徒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穿着月白常服也颇有几分温雅风度,可偏偏身上一股刺鼻的血腥气,连这屋子的上好沉香都遮不住。
自己写了退思殿的匾额,是希望他明白且做到:知进退,常思己过,功成身退。
可惜,好似枉费了心思。
杜维钧一直不信,读圣贤书、效君子风的太子,能做出杀父弑君的行径。
要说杀父弑君,眼前这个二皇子,倒是更像能干出这事的人。
蛮夷之族,野性难驯,他的母亲是突厥郡主,好巧不巧,一次随兄纳贡,与先皇竟然彼此一见钟情,入宫为妃,生下皇子。一个异族女子封了贵妃,就这么宠冠六宫,那风光排场,连皇后在她面前,简直都要退上半步。
这还不算,那二皇子明明有异族血统,偏被捧的和太子一样高。兄弟二人只差一岁,面相相似,聪明俊美,当时就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奉承之徒,称之为“双璧”。
首辅杜维钧苦劝,生怕二皇子母子因此生出僭越之心,先皇就是当成耳旁风。
结果如何?
西北边关被犯,与突厥动了刀兵,突厥王子战死,那郡主为兄复仇,在寝宫暗藏尖刀,被赐了三尺白绫。
六岁的二皇子狂性大发,抱住先皇上嘴撕咬,先皇的冠玉面颊生生的一道血口,大骂逆子之余,心灰意冷,将他冷宫圈禁。
如今十几年过去,野性难驯的那个小小孩童长成了昂扬八尺、英气勃勃的男子汉,而自己,在首辅的位子上一坐二十年,壮志雄心换了萧萧白发,如今还能镇得住这个逆子吗?
大将军谢君安一看二人互相一搭眼,眼神面色带着剑拔弩张之势,不露声色圆了个场:“王爷,杜相,今日进贡的新茶,再不尝尝,香气可就散了。”
三人各怀心事的端起茶杯,谁知太和殿之内不经通报,竟然直接闯进来一个人。
三个人心里都是一跳。探查宫变真相的事情,难道这么快有了结果?
天机阁,是第一代皇帝开国的时候所创立,只听皇帝本人的密令,从来无人知道,他们的密探都藏在什么地方。
幸好后面几年,先皇身子渐渐不好,分了一半印信给首辅杜维钧。
天机阁的密探首领容朗,是沈渊第一次见,看上去貌不惊人,比杜首辅还要瘦小枯干,一开口却语出惊人:“报杜相,太子亲卫队有一人,往家中寄了一封家书。”
屋内仿佛起了一股无声的旋风,三个人胸口一时窒息发痛。
这根本不是他们想听到的事。
沈渊很想知道,太子为什么杀了父皇,更想知道,太子究竟是真死了,还是假死逃亡。
杜维钧不信太子会杀先皇,始终怀疑沈渊做了手脚。
唯独谢君安知道真相,却装作不知。
可现在,太子亲卫队中的一人,往家中寄了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