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芢以为自己在梦想实现的那一刻会大叫,会兴奋得手舞足蹈,会跑出门在镇子上绕上三圈向每一个见到的人问好,或是冲到荀安的面前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但她事实上什么也没做,她坐在电脑前看着已经被整理好的研究结果,心跳甚至都没有比之前快上几拍。
但要说是这个结果令人失望吗?也并非如此。这是一个令所有研究者都会为之振奋的结论:电子人格的诞生得益于梦境扩展装置中两个真实人格的情感交互。
拿荀安也能听懂的话说,那就是这事实上并非荀安一个人的梦境,而是她们二人共同成就的梦境,这一点在过去的无数细节里也有所体现。杜芢在面对那两块立方体的时候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却唯独忽略了自己,她自己,这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目前往梦境扩展装置中塞入的那些NPC程序本身就具有诞生电子人格的潜力,它们拥有模仿的能力。至于为什么在过去的无数次轮回中并未像这次一样有思维震荡的产生,其根本原因在于过去的杜芢并没有与任何一个被试者有过真正心灵上的相通。
这事听起来挺玄,人与人的关系在现实里哪怕再亲密也不存在干扰具体事物的能力,同样无法被观测到。但这里是梦,是虚拟,正如梦主人一声呐喊边境北部就会立起一座高峰,梦主人一滴眼泪干旱地区就会降下一阵雨水,她与荀安的情感交流同样在改变着这个梦境的空气,梦境的结构,在那最初的五年形成纠缠后便不再分离。
两个真实大脑的情感交互在梦中所扩展出的信息波及至周围,触发模仿机制,引起了第一个思维震荡的产生,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杜芢在往梦中放入了对自己情绪的监控模板后补足了那缺失的一个条件,残缺走向完美,这一个甚至富有浪漫色彩的结论就是她一直在寻求的正解。
这所有人都未发现的创造灵魂的公式,被她驻足先登。她的梦想实现了,梦境并未对她有所排斥,它让她成为了那个伟大的人,紧握唯一真理。
全人类,仅此一人。
杜芢认为这本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但她却感受不到更多自身的改变。
她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幸福?她想腾空而起,双脚却根治于大地。
那兴奋又持续了多久呢?两秒,还是三秒?她觉得自己此刻是有点对不起世界的,对她曾诅咒的世界而言她像个贪得无厌的疯子,世界给了她她所追求的最好,她却依旧不愿把幸福回报于它。
她不惜把自己的大脑残害成那样,对无数电子人格的降临和逝去熟视无睹,也要努力追求的结果,难道就,只是如此而已?她沉入那海,却并未融化成水,她还是她,与周围包裹她的一切格格不入。
快感只降临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带给她的便是更深一层的空洞。杜芢感受着那些她当前还无法细致体会的复杂情绪,把她所整理的简单结论打印下来,夹在了新买的笔记本里。
哪怕她现在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知道有一个活得更为诗意的人一定会因那浪漫的事实而感动,她看向快要走向钟表最下端的时针,披上外套向着门外走去。
·
她从她们那有着蓝色圆顶的房顶小屋中走出,打开楼顶铁门,走下一连串台阶才抵达这栋楼的入口,这座沿着山坡而建的旅游小镇到处都是楼梯和一个接一个的小平台,杜芢转头就能看见山下那宽广的海。
今天是他们这里的一个不知道什么庆典,据说挺有名的,但杜芢这些天都忙于工作,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荀安叫她晚上来海边说有惊喜给她,想也知道她肯定又翻出了什么记忆深处的影视剧情节想拿她来实践。
随着夜晚临近周边的店铺陆续开张,长着触须的人型章鱼细心地摆好门口的风铃,礼品店里传来了熬制魔药的声音。有两只穿着礼服的北极熊在与杜芢擦肩而过时把她撞了一下没有道歉,不知从何处来的半透明人旅游团堵塞住了前面的一整条街。
像蜂鸟一样大的几只黑色海鸥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念力让她本子里夹着的那几张纸飘到了空中,杜芢下意识跳起来去抢,结果纸是抓住了,人也摔下几阶台阶。
在她跪在地上检查左腿的擦伤时,一个戴了巨大遮阳帽的女子朝她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杜芢抬头时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一种更甚于恐怖谷效应的恐惧使她想都没想就站起来逃了出去,跑出几步后她又觉得对那名好心的女子太过残忍,于是想要回头确认,再回过头时却发现那里不但空无一人,连楼梯和街道都已不是自己来时的模样。
杜芢摸索着新的道路朝海的方向走去,一群人架着两人高的鱼型纸灯从她身边经过,她在这热闹的情景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荀安,但此刻一个与荀安无关的记忆却不合时宜地造访了她的大脑。那是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在商业街上与母亲走散,一时间所有陌生的大人都开始变得危险、巨大、且令人害怕。
她不会忘记她在靠自己找到母亲的那一刻时所感受到的欣喜,就像快溺水的小孩抱住了一块浮木。而那天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落泪,第一次迈开双腿像其他活泼可爱的小孩一样奔向母亲。那样温馨的回忆她为何总是忘记?
等杜芢意识到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站在了沙滩上,她看见站在海边的荀安也扭头发现了自己,杜芢慌乱地用手背抹掉眼角不知为何溢出的眼泪。
在视线恢复的那一刻她突然记起,当时她还没有如愿以偿地抱到母亲,就被一个巴掌拍在脸上,母亲在众人面前哭喊着问她为什么要自己走丢,她犯了大错误。虽然对当时的杜芢而言,能够找到家就已经很好了,于是就连那辱骂都不显得刺耳。
她抱紧怀中的笔记本,迈开腿向荀安走去,却在距离她还有几米远的地方被荀安叫停。杜芢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把揪住,她被吓到似的愣在原地。
但荀安并没有给她冷脸或是说些意料之外的话,她只是把手指放于嘴前,笑着给杜芢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站在那里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她对杜芢说。然后转过身背对爱人,把右手举向空中,打出响指。
原本漆黑的海中开始显现出数个泛着白光的光圈,那里不再是海而更像是液态的大地,无数雪白冰花从中绽放而出,将一片波浪点亮。
“看啊!”一切的始作俑者回过头自豪地说,“这才叫做花海呢。”
“杜芢,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希望你能喜欢。”
·
哪怕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种群复杂的世界里,那些居民们也对这样的现象鲜有所闻。他们不会认为海面开花能与一个在暗处打响指的个体有所关联,执着地认为这是一种奇特的自然景象。
来此处看海的居民都好奇地围了上去,他们认为自己无遗是幸运的,从未出现的奇景恰巧就被自己给赶上了。举着鱼灯的魔法使也好,怕水的吟游诗人也好,人们都认为自己今天选择来这里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这奇特的景象让他们都成为了历史的见证者。
荀安告诉杜芢她觉得杜芢最近太辛苦了,所以一直想给她个礼物。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还原她曾经给自己说过的她所喜欢的美景最好,毕竟在这个什么都有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实现。
“但我试了几天后才发现,无论是魔法还是念力,甚至触发幻觉的能力我都学不会。这个世界里居民的能力都是出生时就自带的玩意,而我就惨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荀安看着海说。
“但我那天站在仓库里,想着‘我一定要创造出一个好景色’的时候,奇迹就发生了,我发现我拥有了短暂开花的能力。”她说着又打了个小的响指,手中出现了一朵很小的花,“而且你看这个闪过的电子字符,跟储蓄背包上的字符很像,这是梦境扩展装置的彩蛋吧。”
她看向杜芢还没从震惊中走出的双眼。
“而且看你的表情,你也不知道这个彩蛋的存在吧,我唯一一次先你一步咯。”荀安显得沾沾自喜。
杜芢确实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功能存在,但倒也正常,在完全唯心的世界里,有些小机关需要特定的情绪才能打开。她对荀安总能给自己带来不一样的惊喜这件事感到感恩,也在止不住地思索当时老师和林夕把这样一个彩蛋放在这里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那个被推到门外的人,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渴望融入那片星空,却直到看见那架飞船在天边炸成一朵璀璨的烟花,都等不到一句回答。
但她现在是不孤独的,杜芢想,她和荀安都是被赶出族群的孩子,至少在这里,她能够得到独属于自己的一份温度。
嫉妒去吧,就算是你们都讨厌的人,也有人稀罕得很。
荀安不知道杜芢现在在自个想着什么,但她凭着这么多年的默契也猜出了一部分关于那个彩蛋创造者的问题。她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没人想要自己辛辛苦苦制作出的礼物勾起的却是关于另一个人的回忆。
“不过我当时发现这个彩蛋时也不算很开心。”荀安故意提高音量想引起杜芢的注意,“因为在那之前我还为了能够使用魔法而喝了大量的补充剂呢。那个东西副作用很大的,结果害我头疼了一整天,早点发现就不用遭那罪啦。”
有人开始编起了故事。
“什么时候的事?”杜芢立马警觉起来,“如果乱吃药的话到时候生病了怎么办?而且你在家的时候都不跟我说。”
“你原来不是也不跟我说你的问题!”荀安扶着额头装起了柔弱,“话说我现在还有点疼呢,某人都没有察觉到,也不好好表扬表扬我带病准备的礼物,你说她是不是好狠好狠的心?”
她这么一说,杜芢立刻就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对不起啊……你送的花很美。”她走上前抱住荀安,抱得很轻,“我刚刚在想呢,我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好的一切?”
哪怕是她,这么多年下来,也多少学到了点凤毛麟角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但荀安还是把头别过撅起了嘴,不吃她这一套。杜芢困惑地歪头,才想起自己也得有所表示才行。她想起自己今天寻得的那个答案,她知道如果现在说出口的话荀安肯定会感到兴奋。
她送了荀安一半的世界,勉强可抵过这一瞬间的海。
她放开怀抱,告诉荀安她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刚把手伸进口袋又想到了虽然现在有了冰花的光亮但沙滩上还是太过昏暗,拿出本子谁能看得清上面的字。
这时候自然是用口头表达更好,但她没有事先排练,她让荀安先等她片刻,她先想想怎么组织语言。
她这种认真的态度总是会让荀安感到有趣,让人很想逗她玩。荀安看她半天也组织不出个所以然,就又开始演了起来。
她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天啊,你要宣布的那件事该不会,该不会是……”
“我要当妈妈了?”
“别说怪话!”杜芢拍了下荀安的衣摆,刚那一下直接把她才组织好的词汇都给吓没,不知该再从哪说起。
荀安倒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很明显已经没有了别扭的情绪。在近海处一跃而起的长着翅膀的海豚们打断了两人的推搡,它们看起来是被冰花吸引而来。有几架无声的直升飞机在上空悬停,有记者探出半个身子在按着快门,那个长着牛角的摄像机的闪光灯亮得像是迪厅的灯球。
荀安抬头注视着一切,就像认真审视着一行刚写下的文字。许久,她开口说道,“杜芢,你那个答案可以晚点再跟我说的,不用着急。”
“为什么?”杜芢问。
“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海风把她的长发吹起,她又那样温柔地注视杜芢,杜芢从她的眼里看见了过去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的星辰的碎片。但她突然意识到了这是最后一次燃烧,就像一个故事展示完了所有它想表达的东西后,迎接它的只有漆黑背景上小到看不清的演员表,杜芢突然很想问荀安。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就够了?
我觉得根本不够。
·
“我前几个月刚来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各个物种都能够和睦相处的世界。”荀安就好似在回答着杜芢内心里的声音。
“我一直想要描绘着这样的一个场景,自己却写不出来。现在看来是梦境扩展装置听取到了我的心声,为我创造出了这一切。你不觉得这很好吗,杜芢?我觉得这太好了。无论体型、种族、思想,大家都能够自由地表达自我,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而现在他们都被共同聚集在了我所创造的美景之下,我认为这就是我梦中的场景。想要的东西都实现了,我现在终于有勇气说,我一点都不害怕死亡了。”荀安说道,“就算马上要回去面对也一点都不可怕。”
“你怎么能说回去呢?”杜芢很少在荀安面前,为一件事而表现出明显的焦虑,这次得算作一次,“我还没有……你还没有……”她发现自己竟一时间搜不出留下她的道理。
其实荀安从来就没有放弃对这里所有居民的同情,在这个梦里她是永恒的反对出生派,只是那一个坚定的信念可以暂时被爱掩盖,杜芢在此刻确认了这一点。
“我想什么呢,我当然不打算走!”荀安双手掰过杜芢的脑袋,让她直视自己,“你忘了吗?我不是早就做出决定了吗?你的梦想还没实现呢,你还没有给予他们一个存在的意义。”
“在你找到答案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还要面对多少生命的降临与逝去,我都相信你有堵上一切去这么做的意义。”荀安看着杜芢的眼睛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共犯了。”
“所以继续走下去吧,都走了这么久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她这么一说,杜芢彻底无法把自己准备的话再说出口。
而荀安也像是看见了杜芢的迷茫与动摇,她又把手抬起拍了两下杜芢的头想让她放松,“别担心,还有五年呢,时间还长着呢。”
“不是五年!”杜芢突然大声反驳,“是十二小时,三十六分钟,三十三秒。”
她用藏在口袋中的手指暗中划过一串面板上凸起的信息,只能用这种残酷的数字表达自己对所剩无几的时间的恐惧。
而她没想到的是她在说起这个数字时,能看见荀安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她也理解不了的情绪,那甚至不该被称为悲伤,而是悲怆,一种转瞬即逝的悲怆。
不知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或是人群。
曾经荀安总说理解不了杜芢,现在该轮到杜芢去猜测荀安所面对的浩瀚了。杜芢觉得自己伤害了她,却还未来得及道歉,刚刚发生的一切就被荀安又以笑掩饰过去。荀安直接换了个话题说要带杜芢去欣赏另外一边的节目,把刚刚那难过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幻觉,哪怕提起也无人承认。
杜芢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听话地顺从着荀安的安排。唯一改变的是她把口袋里的小本子又往下压得更深了一些。
她又当了一次坏人,这次再也没有什么为了研究的正当性。她只是一个为了能让爱人多活几年,就要让这本不该存在的残忍梦境再延续五年的疯子罢了。周围居民们享受庆典的欢呼声此刻对杜芢而言像是上岸人鱼脚下的尖刺,她沉默着迈出脚步,铺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