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第十七年,冰雪世界。
在走出钢铁堡垒的那一刻,满天的风雪在霎那间把杜芢握在手上的巧克力甜筒里的“巧克力”给吹上了上万米的高空,只给她剩下了个筒,在那一瞬间杜芢回想起了自己讨厌这个冰雪世界的缘由。
但荀安倒是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得不得了,按她的话说,就是要这种极端的气候才能让她看到更多不一样的杜芢。比如会在大冷天搂着她的脑袋睡一整晚的杜芢,比如会因为一阵早晨吹来的风而忍不住不间断打喷嚏的杜芢。
“还比如现在这个,会因为没吃到的甜筒而露出这种表情的杜芢。”荀安说着,相当自然地把自己手里那因为那个因为雪糕师按得狠而还在坚挺的甜筒,与杜芢的空筒做了交换。
事后她还拿自己的几根手指挠了挠杜芢的下巴,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撩法。
如果此刻干这事的是别人的话那她很快就会领教到杜芢的又一个新表情,只不过干这事的是荀安,于是杜芢只是配合地抬起了脑袋,自愿放弃了对荀安这种发油行为的批判权。“荀安可以对她做任何事”,这是她给自己立下的一项规矩,七年以来,一向如此。
七年,当真是度过这种长度的时间了啊,杜芢暗自感慨。
在上个世界重逢好像还是昨日发生的事,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又在这个新世界度过了大半年。
根据过往的观察,一段感情过了七年也就差不多该抵达了它寿命的终点。她不知荀安会在什么时候对她感到厌倦,也不知这这段感情最终会以怎样的形式迎来结局,只希望在最后的时刻,她能够得到一句“没有错”的肯定,一句“做得好”的赞扬。
一瞬难以呼吸的感觉涌上了杜芢的胸口,她一把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她意识到自己在为一些注定消逝的事物而可悲地动摇。
“别这样。”她脑海里对自己轻声说,“如果到时候变成那讨人厌的狗皮膏药了的话,又哪还有‘合格’可言?”
你也不想让她厌恶你的,对吧?
可惜身体里的某些填充物依旧跃跃欲试地想要发表自己的看法,直到身后传来了呼喊她和荀安的声音,杜芢才得到了短暂的解放。
那个围着头巾的女性又拎着那些对外出队伍而言并不需要的物资走出了城市堡垒的大门,身后跟着她最大的那个女儿。她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被冻死了,小女儿还卧病在床,现在身边也只剩下了个大女儿。
“没关系的!我们这边东西够了!”杜芢回过头,难得地扯开了嗓子去喊,“您先回去吧!”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荀安也回过头,朝着堡垒那边招了招手,妇女听见杜芢的话并没有动摇,听见荀安的话后倒是像松了口气般愿意带着孩子回去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套无聊的形式主义,作为普通人,能期待的其实也就是那一句“全力以赴”而已。
冰雪世界,至今地图范围最大的世界,其范围大致相当于四分之三个地球。但地广人稀,大多地区温度极低,无法适应人类生存。
大约有上百个人类构建的钢铁城市堡垒分布于这片雪原之上,与国家的构成类似,独立自治。
人种由高到低大致分为十级,自出生起在身上就有印记表明。等级越高的人寿命越长,越擅长控制风雪,甚至达到了超能力的程度,等级低的则反之,畏寒且发育快寿命短。
荀安曾对着杜芢感概这分配也未免太不公平了点,没能力就算了还寿命短,但随后又像自我开解了似的说道,“不过也对,现实里也是这样的,越缺的越缺,越不缺的越不缺,厄运专找苦命人。”
其实也没什么寿命短不短的,这个世界里的人在相互歧视的同时根本不会察觉到,其实他们人人的寿命都最多只有两年,谁也不比谁高贵点。
荀安依旧借着那点残留的主角效应得到了最高等的那个身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能够外出“打猎”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人。杜芢虽然比她低个几级,但也借着荀安的影响力得以同她一起加入了行动组,看着她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一步步成为组长,并即将成为那个能够改变世界的唯一。
能够化解寒冷的巨型根源矿石的行踪前几周被传回了她们十六蓝区堡垒的总部,上头通知荀安等人去半路拦截,把它带回总局。
这个世界的极端寒冷按设定而言源于多年前一次失败的科学实验,只要能找到一定量的根源矿石,放入堡垒内的发射系统,就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达到一定程度的气温回暖。这次发现的这个矿石体积巨大,只要设定好了发射参数,让整个世界脱离冰雪也并非难处。
只可惜各方总部肯定都倾向于只顾小家不顾大家,毕竟在他们认知里自己还能活几十年到上百年之久,肯定都倾向于以此牟利,而非共产共容。杜芢对此也有方法,她早已准备好能够暗中夺取总部系统的程序,给了荀安放置矿石并调至最大参数的机会。
等整个世界都恢复了温暖,人民群众自然也就看清了各方势力背后的心思,到时他们只会称呼被直播出去的荀安为王,也就轮不到了其他八方势力的掺和。
这并不是一个足够富有理性的剧情,杜芢想。但正如之前所见,梦里所有人的知识储蓄与思维能力都不会超过荀安本人的水平。那些现实里的钢筋水泥,放于梦中,也不过被稀释为了无数个徒有其表的纸老虎,并非不可撼动。
这确实是荀安与杜芢这几年里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时机,荀安对此表现得极为兴奋,连共浴后杜芢给她擦头发时都不忘念叨着等她成功后要怎么让自个快乐。她说到时候如果别人管她叫国王的话她就让杜芢当女皇,但细想了一下后又觉得不妥,她又改口说或者她当女王杜芢当王储也行。
她还说到时候她要把矿石也标记进储蓄背包中去,以后每到一个新世界都要拿出来看一看乐一乐,时刻提醒自己也是个牛过的人,她今天与杜芢分别前又提了一遍这事。
但杜芢只是叮嘱她别想太多,到时候要去争抢矿石的肯定不止她们一批人,没到最后时刻不要松懈。
在分开的岔口杜芢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裹在了荀安的脖子上,她还想要卸手套,但被荀安所制止。“手套就不必了,这条围巾你也最好自己留着吧,你比较怕冷。而且你给我裹脖子上,万一斗争的时候他们勒我脖子怎么办,那不就死透了吗?”
杜芢仔细一想,觉得荀安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她还是执意要把围巾给荀安,“那你到时候就把它取下来,套手上吧,那样你到时候就可以去勒别人了。”她又给荀安出了个奇招。荀安还是拧不过杜芢,就只好收下围巾,挥挥手与她告别。
她们这波人在这里分别,荀安她们去执行任务,而杜芢和老苏珊去以往的猎场那里,给堡垒居民们狩猎食品。
晴空万里,这是适合出行的日期,不远处,两声鲸鸣划破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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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芢戴上防风眼镜,第三次架起捕鲸叉,对准不远处缓慢翱翔于雪原之上的高空鲸鱼,再次发射叉枪。尖锐的枪头连带着它身后的细绳驶上天际,在触碰到鲸鱼肚子的那一刻却扑了个空。
鲸鱼如气球般破开,之后又幻化成了云,幻化成了风,瞬移般完整出现在了几百米外的空中。随后快速飞离了这片区域,没再给杜芢尝试的机会。
“要瞄准啊,不对准脑袋的话是没有机会的。”老苏珊坐在雪原里的枯树墩子上看着天空,又闷了口酒,“你如果总是不能独自打猎的话,哪怕看在荀安那小鬼的面子上你能留下来,也是很难服人心的啊,孩子。”
“对不起。”杜芢收回手上的叉枪,轻声道歉。
“其实你的技巧没有问题,但我总觉得你在犹豫。怎么了吗?你难道在同情这些鲸鱼?”老苏珊笑着回头,朝杜芢扔了个水壶叫她接住,“但如果不吃它们,我们堡垒所有人这周的伙食都会没着落的啊。大自然就是如此,优胜劣汰,无论女男老幼,我们所有人都是不得不斗争的野兽。”
杜芢愣愣的,拿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两声,便拧开水壶,小口地喝起了温水。她承认自己在犹豫,她难以去直视那些鲸鱼的眼睛,但她深知这些鲸鱼只是梦境扩展装置构成的成像,并没有生命,恐怕也称不上同情。
或许只是因为荀安曾把她比喻成过鲸鱼吧,因为她曾那么说过,所以她没法再去看向它们的眼睛。
“喂,你来看看,这有个好东西嗳。”老苏珊的声音打断了杜芢自顾自的神游,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她故意。杜芢走到她身边,顺着她向下指着的手指看去,看见一朵黄色的小花开在了这枯木下。
“不断有生命死去,也不断有生命新生,没想到这地方现在也开出了花。或许是我们堡垒里的设施帮助回暖了周围的气温,才构成了生命的奇迹。”老苏珊笑着,拐弯抹角地安慰杜芢,又聊起了她最喜欢的关于生命的话题。
从荀安与杜芢第一眼见到她起,她就喜欢讲这种话题。
这并不是一个歧视同性的世界,所以荀安与杜芢也并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刻意隐瞒她俩的关系。不过不同等级的人之间交往,哪怕在这个等级规划不算分明的堡垒里也称得上是个新鲜事。
老苏珊在她俩刚加入的当晚就看出了这两人的关系,当时她掐指一算,便忍不住地开始叹息,“唉,那你俩这寿命,怎么说也差了五十年啊,这以后可如何是好?”
“这有啥?反正她走了后我也不会再找别人的,爱情又不是啥必须品。”荀安当时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老苏珊的话,又揉了几下杜芢的头发。杜芢也只是在一旁苦笑着吃着烤串,看着荀安又投入进了她最喜欢的角色扮演中去。
“明明先死去的会是你”,这是她并不愿提起的一个事情。
“唉,想得太简单啦,年轻人。”老苏珊叹了口气,在夜晚巡逻的整个后半程里都还在念叨着这事。
后来荀安和杜芢发现这老太太不光喜欢叨叨她俩的惨事,还喜欢叨叨别人的惨事。她在堡垒内转悠一圈,能在早上对着路边冻死的野狗唉声叹气,中午在人家家的葬礼上边蹭吃蹭喝边发表感人肺腑的怀念演讲,等到葬礼结束后家属们才发现死者生前压根就不认识这等奇人。
下午又喜欢去墓园子里散步,对着陌生人的墓志铭吟诗一首。等到晚上见到了荀安和杜芢,又开始了那让荀安烦得不得了的嚼舌头。可怜啊可怜,谁喜欢老被别人说可怜。
后来荀安就干脆借着篝火前的酒意,直接和这老太吵了一架,“别整天老说什么死不死的,讨厌死啦,我家芢芢可听不得这事!”她醉醺醺的,转头就去捂杜芢的耳朵,挺突然的,害杜芢差点洒掉了杯里的酒。
“不,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杜芢想为自己辩解。
“而且你看你又喝这么多酒!”荀安低头看向老苏珊身下倒着的一堆酒瓶,想着现实里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老人的,这还哪有个老太太的样子,“再喝下去你也别整天念叨别人死不死了,小心你自己先没!”
“说什么没不没的,多晦气,多晦气!”老苏珊当时也没少醉,举起没开机的电子捕鲸叉,在周围一众人的目瞪口呆下,对着荀安就是一通敲,敲得她满雪原乱跑。
现在倒是不敢敲了,因为荀安在那之后不久就接替老苏珊的位置成为了新任组长,职位有差,再敲也敲不出了个响。
从那晚之后杜芢倒是更深刻地感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人都是双标的,一个人完全可以在天天谈论别人生命的同时忌讳谈到自己的生命。
不过这又有什么呢?这点缺点又有什么呢?毕竟梦里的人都是那么可爱。
可爱到,甚至愿意对着一朵只由数据和荀安的潜意识而构成的黄花,感叹生命顽强。
杜芢这样想着,像想要帮那朵黄花规避风雪一样,以双手环绕在它的周围,悄悄发动能力,吹散了落在它花瓣上的几片细雪。
花瓣在风的作用下微微颤动,有那么一个片刻,杜芢好像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只是它的生命并不存在于它身上,也不存在于大地中的任何一处,而只存在于看见它的人的思维之中。
当有人看见这朵电子花的时候,这朵电子花的一部分,也便共生在了能欣赏它的人的生命里,活着的人永远可以为死物赋予灵魂。
杜芢感到一阵思维通透后的神清气爽,她转头想要对老苏珊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开口,口袋里的警报器就先响动起来。
杜芢将其掏出,在看见上面信息的那一刻她皱紧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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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杜芢再次拿起对讲机,告诉荀安老苏珊的死讯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对面那边至少安静了半分钟。
“你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马上赶来。”荀安并没有要跟杜芢讨论的意思,她在作为一个队长下死命令。
该死的竞争者们,她在心里咒骂。她当然也能看见警报器上面移动的红点,不知道是哪个堡垒里的人想出来的招数,花了大价钱雇佣了那见钱眼开的冰原杀手“巨人”去绕后突袭。
他们在逼荀安回去,要么拿不到矿石,要么拿到矿石后家没了,让她没处摆。
杜芢和老苏珊用了点计谋把巨人引去了采石场那里,但却在运用地形消灭他时出了点差错,老苏珊牺牲了,而巨人现在开始重新往十六蓝区进发。杜芢似乎并不打算听从荀安的命令不去“轻举妄动”,她让荀安不要回来,现在去抢夺矿石才是最重要的事。
她告诉荀安她知道有片松树林是近路,她现在正打算绕过那里去半路拦截巨人,她有信心不会让他触碰到堡垒。
“你拿什么拦他?我们不是没与他交过手,这家伙的天赋高到不足以用现有等级去为他排序,他摁你不会比摁一只老鼠更难。”荀安几乎要笑出声,“所以你根本没有去拦截他的必要,你就应该等我……”
“那如果点燃生命呢?”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我跟你讨论过,我说过我已经发现了在这个世界观里人们该如何解开自己天赋上的枷锁。如果愿意豁出性命的话,能够控制的风雪将远远超出自身的等级,而我已经找到了那个方法……你知道的。”
“只要豁得出去就行。”
荀安立马明白了杜芢在说些什么,如果现在身边有人在观察她的话,可能会发现她眼神如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变得涣散,但又很快恢复正常。
她把手搭在自己的嘴前,正如这个世界里无梦的睡眠是现实睡眠的赝品一样,这里的死也不过是现实死亡的赝品,她无需真正担心现实杜芢的安危,但此刻还有其他问题同样需要在意。
她回忆起杜芢曾对她说过的,每次重生后大致会复活的区域范围,她想杜芢重生后重新出现在十六蓝区的概率大致为零。
“所以你有计划了,是吗?等级歧视不会这么快消除,你重生在其他堡垒之后能够凭你这样的等级得到出去的限权吗?而且你如果重生在太远地方的话,哪怕能出来,长途跋涉也需要时间,到时候雪原交通工具在平原上的效率只可能更低……还是说你有办法让我去找到你?”
荀安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该相信杜芢的智慧,她总是很有办法的。自己这时大惊小怪反而是一种可悲的失态。
“不……”
但对面此刻却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荀安。”
“这场梦往后的十三年,我们不需要再见面。”
“我觉得这是个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