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雨频繁眨眼,才能艰难地保持头抬起不动,方便妆造员操作。妆造员先给舒雨卸妆,再拆下之前接上的假发。假发用皮筋绑好统一放入消毒盒,以便循环利用。
“您的发质受损看起来很严重呢,要不要考虑这款小分子营养液,效果出色哦。”
“不用了,谢谢。”
“这是试用装,我们对工作人员是免费提供的,您可以拿着试用一下,喜欢的话,再进入我们的网站或者线□□验店购买。”
舒雨推拒不动,只得收下反复道谢。
走出工作间,舒雨不自觉反复摩挲他原生的头发。有这么糟糕吗?他捻起一缕,又捻起一缕观察。或许是因为漂染太多次,断得参差不齐,发尾像干枯的路沿移植草——这些从实验田带来的草种,被栽培到灰城的主要街道,通常不到一个月就会枯死,然后再换成新的一批。有的头发分岔成老树枝的模样,放在一起像珊瑚丛。他开始怀念刚才工作时,演绎至关键片段,垂至腰间的长发像绸缎一般,裹上他裸露的身体。舒服的微凉的痒意。
这倒是提醒了他,Joe说得对,他应该注意维护他的劳动工具了。舒雨叹了口气,这意味着他又要在不充裕的存款里计划一笔支出。
映视片演员们统一从后门离开大厦,工作台的机器人对他们说着固定的告别台词:“拍摄时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们,请记住,虹集团一向将保障工作者的身心权利放在第一位。再见,祝您生活愉快。”
虽然疲惫,舒雨今天只安排了这一项工作,因此他难得在进入晚上之前——也就是灰城的人造日光熄灭前,回到家。沙发上没有人,舒越的卧室门也锁着。舒雨喊了一声舒越的名字,正要联系他时看到桌上立着的发光板,上面有短短两个字:“有事出门。”
舒雨坐在沙发上等舒越回来,打开终端内置投影软件,随意选了频道播放节目。不到十分钟,他便在罗织的光影里缓缓躺倒。
梦里,JuneJuno的工作人员们穿着白色防护服,像驱赶羊群一样,让他们这些“难民”一个个经过检查仪器,填写表单。
周围是持续不断的哭声、抱怨声、咒骂声。舒越坐在简易轮椅上,舒雨推着他排队。一路沉默。经过几道闸机后,两人被分开领入不同的通道。他反复回头看,直到舒越的背影融化在视线里。
舒雨揉了揉眼睛,并没有使视力变得好一点。
“没有其他符合条件的了?”
“运气真好。”
他听见为他检查、记录身体数据和九维数据的集团员工们小声讨论。
“还这么小,多可怜。”“有什么可怜的?能被罗贝托先生看上是他的福气。”
“罗贝托先生好心得很,就算不要他,也会给一大笔钱遣返的。”
“这是谣言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面对面把他夹在中间,一人摸他的肩膀和上肢,另一个摸他的腰和大腿,同时有拍照的声音响起。他们或者她们带着无痕纤维手套,并没有猥亵的倾向,而是进行细致的测量。舒雨能感受到,所以尽力克制颤抖。
忽然,冰凉的触觉、模糊的脸和声音都消褪了。
舒雨感到无法呼吸,睁开眼,看见舒越比起梦境里成熟太多、棱角分明的脸。
他刚刚捏住舒雨的鼻子来叫醒他。
“想两只眼睛都瞎掉吗?”舒越眉头皱起,不过语气并不严厉。
“太困了嘛。”舒雨打了个哈欠,“偶尔一次不取也没关系,现在的晶膜镜技术很成熟了。”
“你难道舍得买那种高级货?”舒越嘲讽。
“……我买的也不便宜啦。”舒雨嘟囔一句,迅速转移话题,“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见几个朋友。”
朋友?舒雨警觉,追问:“网上认识的?”
“算是。”舒越不想过多解释,用复杂词语搪塞道,“塑料方舟第七届模拟攻防比赛里认识的。”
塑料方舟?舒雨记起来,是舒越常驻的网站,需要邀请码才能访问。舒越曾经说这是网络技术爱好者的讨论区。舒雨试图和同事打听,又咨询了终端内的汇流智能体,但一无所获。
由于资源匮乏,σ类公民被限制通过私人终端登入世界网络,除非花费高昂费用办理特供账号。一般公民拥有上网的权利,不过范围受限。舒雨对此没什么意见,他没有和陌生人搭话或其他什么的需求,也没有时间。但舒越会大量投入进去,还告诉他可以利用它赚钱。舒雨不需要舒越赚钱,不过舒越有个消耗时间的爱好,能减轻他没办法很好照顾他的愧疚。
“噢…你谨慎一点,不要被骗了。”舒雨习惯性嘱咐了一句,又立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舒越打断他。“对了,我把你那只蠢手的广告模块删除了。”
反正入会测试题也用得上,一举两得。舒越第一次修改商业产品的“黑箱”代码,顺利得超乎想象。舒越告诉自己,他今天可以原谅舒雨的所有蠢话……不涉及底线的蠢话。
舒雨眼睛一亮:“谢谢!……不会被公司发现,有什么风险吧?”
舒越最讨厌舒雨这副优柔寡断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不会。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舒雨啄米式点头,接着问舒越,“你吃饭没有?”
“已经买好了,餐桌上。”说完,舒越走了过去,舒雨跟着他坐下。
舒越用手表投影,播放新闻。
舒雨看到熟悉的面孔,是费尔南多在给本地共育园派送福利,每个孩子有一小袋巧克力营养球。
“马上要选举了,这些伪君子都急着出来作秀。”
“但是结果还是好的嘛。”舒雨缺乏底气地反驳。
舒越轻嗤,没有再出言讽刺。
他们又闲聊几句,吃完,舒雨收拾碗筷。舒越忽然说:“腿有点疼。”
舒雨动作一顿,连忙放好杂物,小跑到舒越身前。
“还能走路吗?”
舒越又不回复了,站起来,垂眸扫了舒雨一眼,自顾自走回卧室,躺到床上。
舒雨一头雾水,只能哒哒地跟紧他。
舒越双手垫在脑后,靠上床头板接合的人体工学合金枕。
舒雨跪在舒雨身前,给舒越的残腿截面抹好药膏,再按顺序按摩两只腿的肌肉群。
舒越盯着舒雨的腰身塌陷的弧度,联想起生物历史书里发情的雌性猫科动物。
恨意无时无刻不烧灼着他,像荆棘长在每寸血肉里。偶尔,譬如此时,舒越才能通过另一种翻涌的情绪压制黑洞般的怨恨。哪怕是同样让人口干舌燥、躁动不安的火焰。
“可以了。”
舒越示意舒雨凑近。他扶着这张因泛红而显得娇艳的脸,意外轻柔地摘下眼瞳里的晶膜镜。舒雨眨了眨眼,被舒越捏住下颌,看舒越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瓶子。
“眼睛睁大。”
药水滴进来,立竿见影地缓解了酸涩感。
“谢……谢谢。”舒雨期期艾艾,过载的大脑无法输出更多。
“我要睡了。”
舒越看着舒雨仿若落荒而逃的姿态,生起一点奇异的满足感。虽然一碰即放,食指上似乎还残留着舒雨眼球柔软的触感。这两个圆溜溜的,脆弱又倔强的小东西让他又恨又爱,在他一次又一次接近时止不住微颤,如此乖顺,又让他能发现竭力隐藏的抗拒。
就像他的“哥哥”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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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