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蔌只退了半步,便一动不动,他在略显紧张和慌乱的情绪中倏地想起一桩事。
雪重殊位列三尊五宗,剑意至强,抚江行更是由万年寒冰精粹炼制的神剑,一入神魂不仅会留下雪山徽印,还能在伤处刻下剧痛,待人魂飞魄散后才能消失。
此前雪重殊出现在碧穷山,剑意如威压铺天盖地,沈棠蔌灵海激荡,忆起了被抚江行碎魂的痛楚。等他后来再回想,惊觉自己那夜的反应只是对痛楚的记忆,而并非真正的痛楚。他魂飞魄散,剧痛确实也该消失,可扒开魂体一瞧,却见了鬼的看见一道雪山徽印。
神剑碎魂,灵棠湮灭,他已经魂飞魄散,剧痛不留,徽印却还在——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沈棠蔌还是想不明,不禁抓耳挠腮,这一抓一挠,教他回过神来,这会儿正在神元宗,后头还站着个雪重殊。他立刻放下手,老老实实地站成个木桩,可等候片刻,后面毫无动静。
难道人已经走了?
沈棠蔌抿唇,犹豫瞬间,还是抑制不住心虚和好奇,转身想看一眼,不料“砰”地撞上一具坚硬胸膛——
幽沉的千年木和白雪打底的清冽冷香在鼻尖扑散开来,他身体一歪,踉跄着往后面一坐,屁股摔得快裂开。
沉静、冷寂、拒人千里,是雪重殊的味道。
沈棠蔌刚想抬头问候这人老爹老母老祖宗的冲动瞬间被压制,他的目光偷偷上移,看见一只不染烟尘的白色靴面,往上是纯白的兜帽袍摆,十二峰的清风吹起纯白的一角,露出内里的月白色衣摆。
鹤飞惊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沈棠蔌扶起,朝雪重殊解释道:“宗主,这位小友是清无带回来的,要来投入宗门,我正与他说规矩。”
沈棠蔌暂且放下揉屁股的手,脑袋半垂,露出一记“啊原来是神元宗主我竟然见到他了爹娘啊十八代仙人啊我真是三生有幸”的三分惊喜、三分仰慕和四分无措,弯腰长揖,道:“晚辈拜拜拜见宗主!方才是晚辈粗蛮莽撞,一不小心竟然撞到宗主如朗月清风的仙躯,如苍穹汪洋的胸膛,真是大大的不敬!还请宗主敞菩萨慈悲胸怀,莫要与晚辈这等无知小儿、凡尘草徒计较,晚辈铭感五内,往后必定将眼睛悬在额头上,再不敢冒犯尊主仙身!”
鹤飞转头,打量宝贝似的瞅着沈棠蔌,随即袖袍一揽,比出一记大拇指。
沈棠蔌偏头,回以腼腆的微笑。
面前的人几乎将脑门磕到地面,将屁股直冲九重天,雪重殊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浮夸的问礼,沉默片刻才道:“起身。”
这声音被雪淋过,似乎天生就不含任何情绪。沈棠蔌暗骂一声小冰棺,立刻乖顺地直起身来,恭谨地半垂着头。
这时雪重殊又道:“抬头。”
沈棠蔌害怕太回避会招惹雪重殊怀疑,于是稍微一僵,将面见宗师的迟疑和拘谨拿捏得恰到好处,随后乖觉地抬起脸。只是当他的目光触及雪重殊的脸时,却倏地一顿——
面前的人不再竖冠,玉发披散,笼于兜帽之下,额间的金色雪滴神纹依旧庄严肃穆,一双狭长凤眼却不知为何,被遮埋于白色金缕布后。
——他的眼睛?!
一瞬间,沈棠蔌在脑海中做出千般猜测。他还记得雪重殊的眼睛,瞳仁是冰蓝色的,仿佛深邃神秘的冰海,格外好看,如今却……这又是出什么岔子了?
翠翠也惊奇,一时竟然忘了谨防自己被雪重殊察觉,猜测道:“难道是在你死后,有谁伤了他?可是谁能伤了大乘宗师,还留下不能复原的伤势?”
大乘宗师又如何,沈棠蔌微哂,只要是人,就很容易死。
鹤飞见沈棠蔌直勾勾地盯着雪重殊的眼睛,都快吓死了,连忙伸手去戳他的大腿,可指头刚伸出去一半,一道冰冷的视线直射而来,鹤飞一僵,脑子还没拎清,手指已经“咻”地缩回去!
雪重殊收回视线,并不在意沈棠蔌的无礼,只道:“好看么?”
“……”沈棠蔌收回目光,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晚辈头回见到宗主真容,一时失礼,还请宗主恕罪。”
雪重殊说:“那么,你以前见过假的?”
这小冰棺怎么变得这么多话?!
沈棠蔌腹诽,义正辞严地道:“宗主威名盖世,人间祠堂皆有雕像画卷,那上面的宗主皆是玉发竖冠,威如天神降世,左手持剑,歪邪莫敢进犯。没想到晚辈三生有幸,能得见仙容,顿时只觉他人之言和雕像画卷实在苍白无力,比不上宗主万分之一!”
雪重殊薄唇轻抿,片刻后才道:“灵力不济,还需用功。”
看来雪重殊也瞧不出我的真身!
沈棠蔌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洋洋得意,他压制住翘起的嘴角,作揖高声道:“晚辈必定勤学苦练,争取早日有所长进,不负宗主万金难求的字字真言!”
我去,这马屁成精了!
鹤飞惊叹不已,随后便听雪重殊道:“忽来峰还缺一名侍童,我瞧他虽然实力不堪,但还算机灵乖顺,暂且收入门下。”
神元宗万千弟子不够您老人家使唤的?
鹤飞腹诽,面上却恭敬道:“我这就去为这位小友择选一间小舍。”
“气虚体弱,来回之间怕是能折去半条命。”雪重殊淡声道,“让他住忽来峰,我使唤起来也趁手。”
“?”鹤飞:还有这种怪事!
“!”沈棠蔌:还有这种好事?
两人双双沉默,沈棠蔌率先反应过来,生怕雪重殊反悔,快速道:“叩谢宗主慈恩!晚辈往后必定随叫随到,勤恳恭敬,为宗主添茶斟酒,洒扫里外,侍奉榻前!宗主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宗主一道呼吸,我便心领神会,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雪重殊似是看了他片刻,才道:“你今日所言,我记住了,往后若有丝毫怠慢,自有重罚。”
这声音明明依旧平仄无波,不知怎么,却叫沈棠蔌听出一分似笑非笑来。他心下琢磨,嘴上却道:“晚辈不敢!”
“且随我走吧。”
雪重殊话音刚落,沈棠蔌便觉得浑身一轻,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站在观朝殿前。廊下冰铸铁马轻轻摇晃,雪重殊拂开殿门,率先走了进去,他也连忙跟上。
雪重殊向来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忽来峰不常有人来往。与最爱美玉名器等精致华贵之物、且讲究作派的沈棠蔌相反,雪重殊所住的正殿不过摆放白玉榻一张,能装下成千上万书籍的高柜一座,窗前书桌椅一副。
左侧墙壁那侧更是空无一物,很是空旷。
殿门两侧是一排宽长的窗户,开窗便能看见大殿四周的红梅,沈棠蔌以前来这里时,隔老远就能看见坐在书桌后的小师弟。
红梅被他掷进去,从雪重殊手背上落下,被雪重殊掖入书页。
“小师弟!雪桎!雪桎!你看看我!”
他那时爱叫雪重殊的名,在雪地里滚雪球玩儿,有时候突然犯疯,躺下就是一连串的打滚,全然没有当师哥的样子。雪重殊则端坐在书桌后,看着他,不辨喜怒。
往事如梦如烟,伸手也握不住一丝真实,沈棠蔌怔忪立于窗前,直到一道冷峻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弟子有要事禀报,求见宗主。”
沈棠蔌猛地回神,转头时已面色如常。
雪重殊伸手一拂,道:“进。”
片刻后,秋长澜出现在殿门前,却不敢踏入,拽得二五八万的少阁主此时乖得像只小羊羔,朝雪重殊恭敬道:“禀宗主,弟子等在碧穷山发现四十九具奇怪的尸体,方才已经呈报长老阁,长老阁却探不出缘由,斗胆请宗主一观。”
雪重殊应声,秋长澜立刻召出留影阵,一道淡色阵光出现在大殿半空,四十九具尸体在阵中一一排开。
雪重殊手指微点,其中一道虚影从阵中脱身,落在他身前。
冰蓝灵气拂过,只见那具尸体身上的完美皮囊陡然化为干皮,多处骨头碎裂,灵脉断裂,丹田之处出现一道拳头大的血洞。
雪重殊再一拂袖,其余尸体赫然出现同样的情况。
秋长澜简直瞪直了没见过世面的眼:这是复灵之术,能复原修士死前的样貌,需要灵力高深且极为精纯的宗师才能使用,宗主果然修为莫测!
沈棠蔌见状嫉妒得眼里都要冒出醋水儿,他全盛之时,也可以这么显摆一下!
他努了努嘴,眼神落在尸体的虚影之上,突然“嘶”了一声:“这是都被挖去了金丹?”
他一出声,秋长澜终于找到机会,狠狠地瞪了过去。
沈棠蔌假装看不见,折扇抵住下颔,轻轻敲打着,说:“血洞的位置都在丹田处,伤口贯穿前后,像被人掏出了金丹。这些尸体看起来很像是灵气血肉被抽干之后,身体呈现衰竭干枯之相,可他们却保持着皮囊完整的假象,丹田处也维持着金丹随主人之死而碎裂的假象。”
秋长澜说:“为什么要把他们假装成这幅样子?”
沈棠蔌噫了一声,说:“当然是要隐藏死因啦,好笨!”
“你——”秋长澜半步上前,一道冰冷的视线从雪重殊的方向倏地投来,他生生克制住怒火,往后退了回去。
敢在雪重殊面前吵闹,真是不想活了!
沈棠蔌狐假虎威地睨了秋长澜一眼,昂首挺胸。
秋长澜压制住想掰碎沈棠蔌那副气人嘴脸的冲动,沉吟片刻,说:“听说有人专门猎杀修士,盗取他们的金丹供自己修炼,会不会这些弟子就是被金丹邪盗杀的?”
“有可能。”沈棠蔌下意识地打开折扇,“唰”的一声,不仅引得秋长澜盯过来,两只眼都明晃晃地写着“敢在宗主面前充风度,发出躁响,你完了”,还引来雪重殊侧目。
沈棠蔌面色如常地将扇面转了个方向,给雪重殊扇了两下,严肃道:“不过金丹邪盗早就有名,惯爱做这等下三滥的恶事,盗取金丹后,直接把尸体毁了岂不更干净,何必要多此一举?”
这事没这么简单。
沈棠蔌琢磨片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从王罡体内引出的恨灵片段,那几时颗染血的金丹一闪而过。
秋长澜正在苦想,这时却听向来沉默寡言、传闻中眼高于顶、吝啬夸赞的雪重殊突然开了尊口,朝那沈棠蔌说:“果真有三分机灵。”
又听那舌毒嘴贱、嚣张不已的沈棠蔌立刻作揖,乖觉道:“弟子本来愚钝不堪,此时能猜上两句,全是沾染了宗主仙气、茅塞顿开之故!”
秋长澜:“……!?”
热死了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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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