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蔌在木桶里泡了两刻钟,被翠翠一尾巴戳醒,梦里那勃然大怒的美人小师弟也乍然消失。他反手将这条不懂事的蛇扇到门上,起身从凉水中走出,换上一身新衣裳,出门觅食。
此处是距离碧穷山千里的长留镇,沈棠蔌带着一身剧痛狼狈奔逃,也不忘捡镇上最豪华的酒楼栖身。
正值午间,酒楼人声鼎沸,一楼大堂座无虚席,沈棠蔌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寻了处隐秘隔间。这家没有海棠酿,他点了壶红梅醉,翻开菜簿精挑细选出一叠虾炙,一盅玉白鸡羹,再配上一小叠碧玉白菜,荤素两全。
“顿顿不少,”沈棠蔌打开折扇,“快活到老。”
“公子好兴致。”
温和的男声引得沈棠蔌侧目,宣清无正站在竹帘外。
沈棠蔌对宣清无映象颇好,便笑着说:“昨夜是我与仙君拼桌,今日恰好反过来,请。”
宣清无道谢,掀起帘子,在沈棠蔌对面落座。修仙之人大都辟谷,他也只点了一份四方果盘。
沈棠蔌随口问:“昨夜那两位师弟怎么不在?”
“他们在山上受了伤,先行回了宗门。长留镇有邪魔现身害人,长老便就近遣我来此,我将其诛于城西,顺着石桥过来,见这里人声鼎沸,就进来坐坐。”宣清无用余光掠过沈棠蔌的脸,昨夜他在碧穷山找了一遍,连沈棠蔌的影儿都没瞧见。
守护兽暴动,灵气四泄,不少弟子都气血翻涌,可这小公子看起来与初见时无甚分别,似乎完全没受影响。
两人安静地坐着,你发呆来我发呆,半晌,饭菜上齐全。
沈棠蔌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酒,尝一口,小声说:“没有昨夜的醉海棠好喝。”
“公子当真爱酒。”还偏好那海棠红梅,宣清无心中一动,那道人影又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脑海中。
“我觉得酒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千杯不醉逞风流,当个醉鬼也快活。”沈棠蔌转着酒杯,“如今我是想当醉鬼,可惜这些酒,我就是喝得涨破了肚子,也醉不了。”
宣清无笑了笑,说:“我宗倒是有一座酒阁,酒香溢人,闻几口便能醉得人昏过去。若是有缘,寻个机会,我请公子喝。”
沈棠蔌一愣,心想:好啊,我一死,神元宗竟然建了酒阁,可是……
“我听说岱渊尊是最严苛自持、清心寡欲的人——”他捂住侧脸,小声说,“谁背着他偷偷修建酒阁啦?”
“这谁敢?”宣清无也捂住侧脸,小声说,“宗主虽闭关百年不出,但大长老着人修建酒阁之前,还是要去忽来峰前禀报,得了宗主首肯才能动工。”
他收回手,“大长老说这也算一种锻炼意志的方式,喝酒可以,但若是醉酒误事,扔去思过崖便是了。再者那些酒并非寻常,修为不高的弟子根本不敢下肚,所以出入酒阁的人只是寥寥。”
沈棠蔌说:“原来如此。”
不过美酒搁着,真是浪费。
沈棠蔌暗自可惜,随即拿出方帕擦拭筷子,挑起一块虾炙,入口一尝,皮薄肉鲜,酥脆可口。玉白鸡羹则是用山芋泥和牛乳把鸡肉炖至软烂,鲜香浓郁,汤色酽白。吃得他眉目舒展,简直美得快上天。
吃得好香,宣清无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时,大堂中的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沈棠蔌心情愉悦地侧目看去,听那说书先生敞声道:
“上回说到,风流榜十君今年诛邪除恶的数目,神元宗首徒宣清无摘得榜首,夺下本年‘仙门扫帚王’的荣称。这宣清无并非出自仙门名族,却在二十岁结成金丹,当年便被神元宗纳入门下。这人温和有礼,常年四处历练,一见邪魔外道便愤然诛之……”
沈棠蔌那双清亮的眼睛瞅过来,宣清无不太好意思,低头啃了口甜梨。
“宣清无进入神元宗那年,正好是神元宗变故途生、岱渊尊继位的那年。今日,我便借着宣清无,说一说仙门第一宗——神元宗!千年间只出了五位大乘宗师,神元宗便占去四席,可惜了,鹤归华表,珠流璧转,神元老祖和绮霜尊前后仙逝,长明尊弑师叛宗,在百年前被岱渊尊一剑斩杀于万人前,也陨灭了。”
说书人“唰”地打开扇子。
“亲师被师兄所杀,岱渊尊悲恸惊怒不已,在斩落长明尊后,剑劈魔门,一夜屠尽魔域万里!据闻当年魔域是魔魂惊啸,久久不歇啊!”
什么!
沈棠蔌剔着鸡皮的手一滞,他未曾亲眼所见雪重殊的血戮之举,也是头一回听说,却仿佛进入说书生的话语之间,穿过百年的屡变星霜,被抚江行剑下的污血泼了一脸。
“继任宗主之位后不久,岱渊尊便闭关清修,百年不出,而那长明尊沈棠蔌俨然成为宗门禁忌,仙门之耻,教儿育女的典型反例,无人敢提。‘红梅银波漫山头,艳棠风流压春柔,雪芒袭空声折竹,一剑醉枯九重楼。’——仙师高徒,一门三尊,天人永隔,生死相斗,可叹可惜啊!”
说书人长叹一声,继续讲道:
“直到如今,众人皆不清楚长明尊当年为何会犯下如此罪孽。据传,他七岁被绮霜尊带入宗门,成为人人艳羡的神元宗首徒,前几年练的却只是凡尘武功,众人都猜不出绮霜尊的用意。可长明尊不仅在十岁那年自己筑基成功,更是当夜便结出金丹,震惊仙门!
渡劫后,长明尊一路突飞猛进,却在十五岁那年误入魔域,误遇千年魔龙!长明尊奋力诛杀魔龙,自己却被其碾断浑身灵骨,金丹碎裂,命悬一线!”
说书人故意一顿,底下果然有客人开始催促投钱。
他抚须一笑,道:“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天才不过昙花一现,即将陨落时,长明尊在绮霜尊的护法之下闭关七七四十九日,并未重塑金丹,而是将全部修为注入魂魄之中,竟然领悟他道,成为当世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魂修!”
底下客人感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惜这福太薄,不知后来怎得成了那样。”
“待到及冠,长明尊得了神剑,便是绮霜尊亲手所铸的醉重山。他本就是剑修天才,这下更是如虎添翼,在成元二百三十年的论仙会上一人、一剑独守擂台,连挑仙门四十七位风云高手,占尽十之**风光,狂得上了天!”
说书先生身临其境,声音都劈了叉,他咳了两声,继续道:
“随着长明尊四处游历,诛邪除恶,‘艳棠风流压春柔’的赫赫威名响彻四海。不过百年,长明尊入大乘,化世间海棠为神契,尊号——长明!”
沈棠蔌仰头灌下一杯酒,红梅幽寒,能袭脏腑,教他浑身发冷。
宣清无伤怀地转过脸,却发觉沈棠蔌那如画的眉眼蔫蔫地垂着,仿佛忆起已经沾尘的旧梦。
“想当年,仰慕长明尊的人能排满神元宗山门的九百阶,他所到之处,鲜花手绢玉佩是满天飞!据说,人间公主徒步走至神元宗山脚,就为了见他一面;清净门少主一曲《凤求凰》高调示爱,并扬言他是自己的终身所求;鬼王日夜盼他早日下黄泉,与自己举杯痛饮;甚至还有魔为了他甘愿斩去魔身,背叛同族!当年的长明尊接连霸占‘仙门最理想夫君’‘世间最风流少年’‘仙门俊美郎君哪里找’‘那些年我们爱过的男人’等几十个备受关注的榜单之首。”
说书人慷慨激昂道:“不愧是仙门白月光,人间华艳棠,黄泉第一梦,那魔域的玉液香!”
沈棠蔌稍微回神,闻言差点噗呲到对面,这说的是他吗?!
他不是仙门第一讨打,皇宫最怕泼猴,黄泉投生猪圈预备役,魔域最想剥皮吃肉榜上之王吗!
“他娘的。”翠翠义正辞严,“这说书的收钱了!”
见沈棠蔌嘴角抽搐,宣清无轻咳一声,说:“说书先生虽然语气夸张,但也算字字属实。”
这是可以说的吗?沈棠蔌觑着他,“长明尊不是宗门禁忌吗?你是在夸他?”
“如今众人对长明尊喊打喊杀,将他奉为天下第一流的败类,骂他是最不耻的畜生孽障,皆因他堕魔叛宗,亲手杀了如同养父的亲师,犯下不能原谅的罪过。可方才说书先生提及的也都是真的。”
宣清无垂眼,语气艰涩。
“长明尊年少出世,四处历练,诛杀过数不清的邪魔外道,救过数不清的人,当年的确深受敬仰爱慕。人间供奉祠堂数以万计,多少年轻修士以他为榜样,锄强扶弱。作为后生晚辈,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堕魔,当年若在场,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剑锋指向他,可……我也想将他的好和不好划分干净。”
沈棠蔌转着酒杯,满杯酒液一动不动,半晌后,下方的醒木一拍,他怔然回神,无所谓地歪了歪头。
这时,堂中有客人问了:
“可我听说长明尊终日戴着面具,还是把眼睛全部遮住的那种,那别人怎么知道他俊美?”
“听说长明尊最是爱俏风流,若他生得好看,肯定巴不得露出来,不仅让别人欣赏,还要日夜揽镜自照!既然不敢露出来,想必是生得奇丑无比。”
“……”
“诸位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长明尊的确终日以面具示人,可据说他小时候是粉雕玉琢赛过仙童,那长大了得残成什么样才能丑得不敢见人?”
说书人晃一晃折扇,游刃有余。
“且说他红袍黑靴飒飒生威,玄皮束袖利落干净,袍摆金棠明艳华贵,血玉面具冷冽逼人,醉重山剑寒气凛凛,所到之处目光汇聚!一身风度仪态做不得假,道一声烟霞色相不为过!”
说书人拿出一本薄皮书,朗声道:“清净门少主所写的《霸道长明尊爱上我》中也有佐证:‘长明尊声音华丽如凤岐惊弦,周身海棠幽香疏离冷艳,举手投足散漫而不失优雅;四肢修长,十指流玉,下颔流畅,脖颈细长如鹤;皮肤白皙似冷月,墨发柔如云,唇红抹海棠’——总之,必是绝世风流俊俏的郎君!”
沈棠蔌一口酒呲出去:“噗!”
清净门少门主所写……霸道长明尊爱、爱上……他?!
足够眼疾手快才能躲过泼脸之危的宣清无撤下防护光罩,说:“雾少主所写的《霸道长明尊爱上我》乃是百年间销量、热度都颇高的话本,在各界都广为流传。百年来翻来覆去地刊印,已经出了几十版,如今更是被改成了画本、影子戏、乐曲歌舞等,公子若是有兴趣,可以买来一看。”
“拿死人做文章——”沈棠蔌悲怆不已,“这是吃人血馍馍!我看这小畜生不应该叫雾说,应该叫胡说!雾离那糟老头天天只知道啃鸡爪,都不管管自己的孽障孙子吗!”
宣清无咳嗽,说:“其实这只是万千话本中的一本,还有曾经很出名的《风流仙君不好惹》《都怪仙君太迷人》《妖孽仙君的九九八十一夜迷情》《师尊的九十九次心动》,和现在依旧大热的《师哥与我共枕眠》《狼性师弟偏要宠我》——”
“我求你停下!”沈棠蔌感觉从宣清无嘴里蹦出来的字眼就像是坚硬的顽石,宣清无每说一个字,他的脑门就被“啪”的砸一下。
他快瞎了、聋了,傻了!
沈棠蔌端起酒杯,颤颤巍巍地抿了一口,弱声道:“请、请问《师尊的九十九次心动》是什么?”
宣清无面上出现一丝羞红,小声说:“顾名思义,是长明尊与绮霜尊的爱情话本。”
沈棠蔌艰难地喘了口气,憋出一句满怀对世间道义和人间沧桑的怀疑之语:“我……他、他们可是师徒啊!亲的!亲如父子的那种!”
“都是创作臆想。”宣清无宽慰道,“公子不必当真。”
“那、那《师哥与我共枕眠》《狼性师弟偏要宠我》这两本……”沈棠蔌顾名思义了一下,舌头差点被他咬断,“是写的长明尊和岱渊尊?”
宣清无赞道:“公子好聪明。”
师——尊!师——爷!
沈棠蔌痛苦地抱住头,感觉回到了当初听说秋悲楼楼主风昊仁强行糟蹋了自家亲婶婶、生下一个儿子并抱到亲叔叔面前,把人活生生气死的那一刹那!
宣清无担忧地说:“公子可有事?”
“当然有!”沈棠蔌语气艰难,“我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先不说长明尊和岱渊尊向来不亲,也没什么成双成对的佳闻,当年甚至是岱渊尊亲手了结了长明尊,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写、有那么多人看他们俩的风月话本?!”
他说:“你们是变态吗?”
“这就是公子外行了。”宣清无不自觉地挺起脊梁,“同门师兄弟,自小相伴,这是独特情谊;一张扬随性,一冷淡寡言,这是反差对比;同为双尊,同执神剑,这是门当户对;弑师叛宗,一正一邪,这是虐恋情深;恩怨纠——公子你别着急!”
沈棠蔌面色更白,好似立刻就要撅蹄子入黄泉、一脚蹬飞鬼差首级、挥臂吆喝“人间无情”并将鬼王拎起来疯狂旋转一百圈,最后抱住转生台,泪眼婆娑地请求:送我走吧!
宣清无连忙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安抚道:“公子莫急!都是创作而已,几位前辈的名声震动天下,又都是强者俊杰,大家就喜欢拿他们写本子。”
他突然叹了口气,可惜遗憾之情流露而出,“不过,不知为何,前几本都突然就绝版了,如今大热的除了流传太广、无法禁止的《霸道长明尊爱上我》,就只剩来源不明、不知出自谁手的《师哥与我共枕眠》《狼性师弟偏要宠我》,和一些有关长明尊与岱渊尊的话本了。”
绝得好啊!
沈棠蔌虚弱地捧着心口,心想如果他能知道是哪位好心善人做出此等大善事,必要带着他师尊的灵柩和牌位一起登门,送上“世间第一大好人”的金匾外加一份厚礼,重重地感谢大善人维护他师门清白的大恩大德!
可是为什么他和雪桎的话本没有断绝!
“长明尊的风月话本不计其数,除了这些大热的,还有一些冷门话本。不过岱渊尊可是力敌雾少主和一众冷门前辈,同长明尊成了连霸‘不羡鸳鸯不羡仙’这一仙门爱侣榜多年的风月爱侣。”宣清无感慨,“连真道侣都不及他们呢。”
呃!
沈棠蔌掐住自己的脖子!
这时,那说书先生还恨沈棠蔌死得不够爽快,当即就眉飞色舞地说起一段《狼性师弟偏要宠我》:
“过青山雨膏烟腻,三千海棠在深夜中幽幽簪红。
沈棠蔌睁眼,面前立着一位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男子俊美无匹,眉目如画,正是师弟雪重殊。
四目相对,雪重殊倏地俯身压下,雪发披散,长穗垂落在沈棠蔌脸边,冷声道:‘师哥,为何不等我一同入睡?’
沈棠蔌伸手抵住他的胸口,耳尖滚烫,恼道:‘好你个孟浪小子,我可是你师哥!’”
“呃呃!”沈棠蔌蓦得仰躺,呼吸困难,苍白如鬼的面颊刹那间逼出一缕回光返照的红晕!
宣清无惊道:“公子,快喝口水!这只是第一话的内容!”
堂中说书人还在继续:
“‘师哥又如何?’雪重殊当真霸道,‘我真心思慕你,就要与你做那天长地久的鸳鸯。’
沈棠蔌闻言感动不已,却拉不下为人兄长的脸面,半晌不作反应,雪重殊步步紧逼,他便欲拒还迎。渐渐的,两人搂抱,衣衫跌落,红烛泣涕,一夜未干,满山海棠绽放,雪覆枝头,鸳鸯成双!”
“好个以景表情!”宣清无鼓掌,还不忘贴心地向沈棠蔌这个外行人解释,“话本中有一些情/色内容不可在人前道出,需得定量删改,用含蓄的字词代替,否则说书人是要被官府里负责校对审查的小吏问责的!”
这还含蓄?翠翠又惊又疑——
难道这个“泣涕”当真只是红烛融化而不是坏胚主人或者岱渊尊的低/吟?这个“一夜未干”也真的只是红烛融化后的烛泪而不是旁的什么不可言说之水流?“海棠绽放”不是说坏胚主人被如何如何了,“雪覆枝头”也不是说岱渊尊压将在坏胚主人身上?!
翠翠猛地打了个滚,我不会真是条淫蛇?!
沈棠蔌哪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学问,气若游丝地捂着心口仰躺片刻,还是舍不得那半盅炖鸡,于是坚强地撑起身来,颤抖地探向碗筷。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视线突然从上至下,毫不遮掩地落在他身上。
沈棠蔌倏地抬头,神识刺穿房顶,精准捕捉到几乎与云层融为一体的白玉船,那是——
雪重殊的随行宝具,渡山河!
薄荷奶绿真的好好喝,热的比冰的好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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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