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韫急忙环顾四周,但周遭这连片的草屋已经被烧得殆尽,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急中生智将他们二人拖拽到旁边的猪圈里。
猪圈里的牲畜受惊趁乱全早跑走了,身后燃烧而生起的浓烟直逼云霄,贴地的火舌迅速蔓延很快就要烧到他们这边,而前面脚步声此刻正向他们急速逼近。
“我等会儿出去拿块石头跟他们拼了。”这猪圈里的味道确实重,文韫皱眉捏着鼻子转过头对他们说,“你们看准时机赶紧跑到安全的地方去。”
阿乃急忙按住她:“阿韫!……”
“他们不是一般山匪,”谢景云忽然道,“你伤不到他们。”
外面这群人当然不是什么三脚猫功夫的山匪,而是白日里千里追杀他到南陵的那伙杀手组织。应是亲眼看他坠身悬崖后还是不放心,便一路寻他寻到山脚的这座小山村里来了。
但究竟是谁对他有深仇大恨,要如此将他赶尽杀绝?还是说,究竟是谁知道他要来南陵所以着急封他的口?
“那怎么办?”文韫着急环顾四周,如今前有血刀后有猛火,这前不能进后又不能退的,难道什么也不做就在这里等死吗,“总要有个人出去将他们引开吧?最多就是来年清明你们记得多给我烧点纸钱,到了这地底下我还能如愿当个大款儿。”
阿乃急道:“你疯啦阿韫!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们这对好姐妹抱作一团欲语泪先流,这即将慷慨就义、生离死别的煽情的气氛正烘托到位时,旁边一贯不言语的谢景云忽然不解风情来了句:“你唤什么名字。”
阿乃:“……”
文韫:“……”
“对啊,这人谁啊?”阿乃疑惑压低声音对文韫道:“我在村里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文韫看了眼人忽然觉得有些丢脸:“方才回来路上捡的。他瞎子,没有眼见。”
“这都什么时候了,”文韫对谢景云道,“你还有闲心问我的名字?”
“嗯。”他看上去平静得倒像是直接摆烂了,“等会儿去阴曹地府也算结个伴。”
文韫:“……”
那脚步声似就近在咫尺,文韫慌乱拣了块有分量的石头攥在手里,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脑里急速在衡量那脚步声的远近。
这时,他们身后屋里被火烧得焦黑的横梁忽然断了裂,轰地一声猛然砸向地面,火星四溅顷刻扬起漫天厚重的浓烟。
“主上。”
文韫见准时机攥着石子正要冲锋陷阵,却被身旁的谢景云按住掩住了嘴。
“手下有人在前面山林一处灌丛里,找到了这副面具。”
脚步声近在咫尺却蓦然停了住。
面具?
文韫虽被掩住了嘴,那如鹿灵动的眼睛却咕噜咕噜在转。她很快想到了什么,迟疑地抬头看他。他的侧脸此时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
“追。”
谢景云收了手,文韫猛地瘫软在地,紧攥着的石头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沉闷的响声。她这时才注意到昏倒在旁的阿乃,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
“此地不宜久留。”谢景云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们若寻不到人,怕是会折回再看。这周边可有其他可以留宿的地方?”
但文韫如今惊魂未定,脑子被吓得如住了窝马蜂围着她飞嗡嗡作响,已经顾不及思考他的问题,他如何问她便如何答。
“往、往东南方向行二十多里有座浔阳城,那里肯定有很多客栈可以住……我,我们现在要去浔阳城住、住客栈……”
谢景云忽然吐了口血。这血溅到文韫的脸上,她倒似猛然清醒了过来:“你!……”
谢景云这身子原就是强弩之弓,又经他们方才这么一折腾,现在他的脸色苍白得更加厉害,俨然与放了多日的死尸无异。原在山林里止过血的伤口不知何时又破了开,血流汩汩不见能停的迹象,眼下看他通身便是白得白,红得红,难以直视,而他却还在强装无碍。
文韫急得不知道是应该先按他的伤口给他止血,还是去将他这吐出口的血给灌回去:“你别死在这里!你撑住!我去寻辆车!”
*
“……这是驴车。”
听到驴叫时,难得看面无表情惯了的谢景云,脸上这时总算有了点变化。
文韫还在手忙脚乱安置虚弱得已经昏倒了的阿乃,将她稳妥地平放在这车板上,然后转过身向车下的他递出了手。
“这位公子,这穷乡僻壤的,我上哪里给您找宝马啊?这四条腿能跑就不错了,这逃亡路上还挑什么是驴是马的……”
谢景云没有回应。文韫才后知后觉他看不见,于是她跳下了车,拉过他的血袖,示意她人在这里:“浔阳城的医馆回春堂远近闻名。”
“这坐馆的张大夫医术了得,悬壶济世,与我师父也算有些交情,我们去找他,他定救得了你。你再撑会儿,别真死在半路上了。”
谢景云似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自己不也是个大夫吗?”
文韫愣:“我?”
“哦,我就是多看了点书,”将对方送上了车后,文韫费劲拽着缰绳爬上了驴背,“识了点皮毛,还是个半吊子,未曾真医过人,怕将您这金枝玉叶的主儿给医坏了。”
“但你非要给我治,也不是不可以……”
她扬起鞭子拍了拍驴屁股,驴车就这么摇摇晃晃地上了路。明月高悬,别枝惊鹊。驴车缓慢行在山林间,黢黑的树影婆娑,蝉鸣愈振。车轮拉扯的挡泥板年久未换,碾过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为什么要救我。”
他忽然问道。
“嗯?”
文韫没听清回头看他。
“为什么要救我。”谢景云开门见山,“面具。你知道他们不是寻常山匪,那伙人是冲我来的。既然如此那你现在救的,是给你们全村带了灭顶之灾的人物。”
文韫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救人就救人,什么时候还需要分该救的人,和不该救的人。
“如果我真觉得是你才害了葛家村那些无辜百姓的话,”她的语态此时倒是难得出奇得平静,“那我早该在他们发现我们你还愣在原地的时候,便撇下你跑了。”
“阿乃,还有葛家村那些村民百姓,他们身上的伤,口子多以狭长为主,却伤伤都在其要害之处,而这么快、准、狠的刀法,绝非寻常山匪能做到的。但这么残忍的伤,在你身上我正才见过。”
“你想要什么?”
“银子?”
“权势?”
“恩情?”
“公道。”
“这世道不可能有杀人完全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文韫回忆起方才所见的那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的场景,“他们勤恳半生未曾作恶,如今却枉死刀下,人命何时低贱如草芥,我要为他们求个天理公道。”
“……”
“倘若这世间每处杀人当真能求这天理公道,”谢景云嗤笑了声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又换回那副面无表情的姿态,侧过头去没有再面向她随口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文韫这时候总算生起了警惕:“你管我叫什么名字做甚?你又叫什么名字?”
方才他就是在那猪圈他们命悬一线半个身子都要进了这鬼门关的时候问的她这问题,与那地府阴曹联系在一起,以至于现在倒让她连这再寻常不过的问题都觉得晦气起来。
驴车穿过山林,旁边是条河,还有座桥,明月被流云遮了住,文韫打开了火折子照明,谢景云看在眼里却是这漫天的黑暗。
“李筠。”
他没说真话。
“哦。”
文韫也没多想。
“我叫文韫。”
“闻?”
“嗯。”
“但我师父平日里都叫我阿韫,所以阿乃他们也叫我阿韫。”
说起师父,文韫倒忽然有很多话可以说。
行路颠簸,便是连说话的人声音都不住带了点儿颤。
“哪个闻?”
“啊?”他这问题问得文韫有些莫名其妙,“就,文啊。呃,行文论道的文。你不识字啊?”
对方却忽然没了声音。
不是吧?文韫回头看他,眼底多了三分怜悯六分同情,还有一分难以置信。人看着玉质金相的,原来是个不识字的文盲啊?
“难道你还认识其他同姓文的人吗?”她扬了鞭。鞭子抽在驴背,偷了懒的驴一激灵,顿时加快了脚步。身后的挡泥板嘎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响。
他目视前方没有看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浑浊没有光彩,里面是茫茫的越来越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