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姑娘心如揣兔,房间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羞红的神情一定能一眼被他看穿。
捏她下颌的那只手开始缓缓收紧力气,男人冰冷的呼吸洒在克莉丝汀天鹅般的颈子上。她能感觉,他在朝她逼近,带有足以穿透空气的威势,胶皮手套的质感扼在咽喉,更令人透不过呼吸。
而且他在生气。
之前他教她发声从无任何肢体接触,现在他却亲自上手调=教她。
听到质问,“为什么这么做?”
极美,极醇厚,像潺潺清泉,只有来自天堂的天使才具备的嗓音,不似人间。
可室内黯淡的光线下,他五官如五个黑窟窿喷射出火焰,丑陋的轮廓,带有被冒犯的愤怒……以及他们关系远远没到那种暧昧程度的疏离。他没有戴面具,模糊中竟似一个面部极度扭曲的人。
克莉丝汀的眼罩掉了。
她感到一丝心寒,一丝恐惧。
这个玩笑开得确实有些过火,起码不该对她尊敬的导师开。导师并非巴黎酒会上的那些纨绔子弟,可以随意搭讪。
她平时并非孟浪的女孩子,相反是怂怂的乖乖的,今日腔子里一颗炙热爱恋的心才驱使她做出冒失的举动。
她真悔了,也怕了,慌慌张张致歉道,“对不起,导师!我,我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
语气中调笑小女孩的意味已大大收减,肃然敬意。音乐天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如此岂非亵渎了天使。
可惜她连鞠躬都做不到,埃里克捏住她的后颈,使她如一只被捏住翅膀的鸟儿。
埃里克轻轻哼了声,喜怒莫辨,私人领地被侵犯的不开心肯定是有的。
克莉丝汀的后悔程度还在加深,黑暗中哀怜地仰望着导师。直到她因长时间缺氧而咳嗽了声,导师才淡漠地放开了她。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跌倒在地上。身体的疼痛当然没什么,主要是心灵的难堪。虽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她却犹如烈日下被剥光衣衫,体无完肤。
她今生唯一表白过的男人,失败了。
克莉丝汀跌在地上蓦然有点委屈,有点想哭,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哭了,明明是自己先做错了事。
悄悄朝导师望过去,见他遥遥站在上帝小雕像彩绘玻璃之前,双手背后,捏着一根指挥棒,似是没兴趣搭理她。
克莉丝汀更后悔更难过了。
“今晚你做得很好,本该得到赞扬。但你违反了剧院的工作守则,我们就此分开吧。”
他不近人情的嗓音也如冷冰冰的金属管风琴。左右她也成才了,不是吗。
这座剧院有一套怪诞的工作守则,比如经理每个月要寄送神秘幽灵两万法郎,比如第五号包厢不能坐任何人,也比如学徒在得到老师的教导时,应当对老师绝对尊敬、忠诚,并保持一定距离,不得泄密……每一条都在明晃晃地表明,他不喜欢与人接触,也不接受任何人的爱意,甚至画地为牢,谁也逾越他的界限!
克莉丝汀痛斥自己傻,可怕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过一会儿她抽了抽鼻子,忧伤地摇头,
“我不分开。”
“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哀然望他。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主动向导师走去,却被导师在身前三米的地方喊“停。”
克莉丝汀只好站在原地,难以启齿,“我承认您帮了我许多,赐予我今生最珍贵的音乐宝藏。我以为我该更进一步,把您当做至亲……但您既然不喜欢,今后我一定杜绝。求您留下我。”
抛开爱情从事业的角度来说,她现在才刚刚崭露头角,如果没有导师继往开来的指导,很快就会被巴黎剧院潮水般的新星们掩盖下去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失去导师。
然而要改变导师的主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克莉丝汀之前对父亲撒娇,会扯一扯他的袖子,或者蹭蹭他的高帽,父女俩相视一笑算是撒娇成功了。
面对导师,她发觉自己束手无策,年轻羞涩的她更无任何与男人搭讪的经验——没错,方才的近距离接触已让她感受到他是个年轻男人。
克莉丝汀换上虔诚的面孔,严肃,收起了一切轻浪,以及试图接近的念头。
她凝然在他身后站着,捡起眼罩认命地戴上,执着如一尊石像。她给自己套上不符合年轻的成熟外皮,只求得到导师的原谅。
“老师。”
她弱弱呼唤他,夹杂诚恳的歉意。
“求您。”
如此僵持良久,埃里克终于轻轻转过头。微光从彩绘玻璃打进来,映在克莉丝汀金黄的长发上,使摇摇欲坠的她宛若莎士比亚笔下坐在枝头的奥菲利亚,闯入他的眼帘之中。
她真美。
她才像一尊纯洁无瑕的音乐天使。
落泪的天使?
埃里克喉咙痒了痒,同时那颗尘封许久的冷硬的心也略略融化。很奇诞,他竟有种被人重视的温暖感。从前试图拨开他面具的人也有,无一例外为着自己的私利,而克莉丝汀向他传达的仿佛是一种叫爱情的东西。
她很不同。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重了些,但他本身就是一个怪胎,一个阴晴不定该死的丑陋者,剧院的幽灵。蜗居地下许多年,一不小心会被警卫们揪出来枪毙,所以他得万分小心。
“好吧,诚恳的孩子。”
埃里克冰山消融,手中的指挥棒轻轻敲了姑娘的额头两下,最终还是妥协。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其实有人陪伴……也挺美妙的?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生病了,居然讨厌起孤独来。
克莉丝汀凝固的嘴角也缓缓展现一个笑来,从前她唱错音,导师也是这样敲敲她的脑袋,算是原谅了她。
经过刚才的龃龉,两人的关系略略微妙。克莉丝汀再不敢轻举妄动,埃里克像往常一样,指出她演出的不足,然后制定训练计划,使她加倍十倍地弥补。
克莉丝汀心上笼罩着阴霾,但很快投入到高强度的训练之中。从前和导师相处是极其美妙的过程,克莉丝汀暗暗当成谈情说爱,可现在她不敢再生半点非分之想。
训练结束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由于这间化妆室暗无天日,克莉丝汀也不知道时间。
一天一夜的劳累使她体力消耗过大,训练时略略心不在焉——这心不在焉究竟因为过度劳累,还是为导师铁面无情的心伤,她自己心里清楚。
出得化妆室,克莉丝汀想找个地方打盹儿。其实结束演出时她已精疲力尽,之所以活蹦乱跳地去找导师,由于她内心的一簇爱情之火撑着。
现在这爱情之火倏然间熄掉了,她如泄了气的皮球,只想一头睡死。
吉里太太在不远处等着她,这次教导的时间比平常显然要短暂些。见克莉丝汀颓然的神色,吉里太太上前询问,前者却不愿解释。
凭直觉,吉里太太已经猜出化妆室内发生了什么事。这位爱唱歌的瑞典小姑娘进去时满面红光,少女怀春,不用想也知道她心里盘算着什么;然而出来却像淋了雨的落汤鸡。她真傻,竟会对那个人动心思。
吉里太太说,“先休息吧。”
克莉丝汀点头,那双低垂的蓝眸子里刻满忧伤,回到自己家里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然而外面巴黎文艺圈都闹疯了,因为戴耶小姐的爆红,粉丝像疯狂的蚂蚁闯入剧院。
两位经理没办法,一通电报过去,勒令克莉丝汀赶紧回来剧院。
“你再不安慰一下你的粉丝们,剧院的大吊灯就要被拆掉了!”
克莉丝汀睡梦中被惊醒。
当红的烦恼。
“戴耶小姐,拜托了!”
她唯有强迫自己重燃事业心,匆匆换了衣裙赶回歌剧院,一上来经理先生就让保镖帮她屏退疯狂的歌迷,塞到她手中一封最最重要的信,和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赞助人先生送来的,他似乎与旧相识,首演那晚就认出了你。”
“别人可以得罪,这位一定不能得罪。”
经理露出一点焦急而又世故的笑,“剧院的开支周转全靠赞助人,戴耶小姐,请无论如何赏脸与赞助人先生共进晚餐。”
克莉丝汀叹息一声,她又不是卖酒女,当红了就要陪着贵族喝酒吗?
导师,导师……
虽然导师不要她,但她心里只有导师,对巴黎那些纨绔浮浪的贵族子弟毫无兴趣。
然经理的目光无比恳求,她是剧院一分子,剧院培养了她,她就该回报剧院。
事实上,大红大紫的歌剧演员和上流社会永远是分不开的,许多大红大紫的女星都是贵族老爷们私下圈养的情.人。克莉丝汀既没背景又没金钱,凭什么免俗。
“那位绅士很温柔,绝没有强逼人的意思。事实上他前天已经送过信给您的,只是被您忽略了。”
克莉丝汀无奈地打开信,只见其中一行清秀的法语,开头就是她的名字:戴耶,其后提到了斯堪集市、小提琴、北欧神话、红围巾之类的字眼。
她手背颤了颤。
似曾相识。
落款是,夏尼子爵。
——我亲爱的青梅竹马。
有宝在看吗?(探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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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rpter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