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枯跟在穆归身后,压低了帽沿。
“你们!”一声大喝,“对,就是你们,过来,出城干啥子去?”
穆归和秦枯对视一眼,从怀中掏出通碟令,笑着说,“军爷,俺们兄弟俩个回家看看爹娘去,几年没回去了。”
秦枯看着穆归走近守城的士兵,从袖子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笑着说了些什么,那士兵顿时也笑着说了几句,穆归回头向秦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
穆归拉着秦枯还未走几步,只听又一声大喝。
“站住!”
秦枯心中顿时发慌,不知是走是留,下意识去看穆归,却见穆归当真站住不动,似在思索。
“你们,是何许人也?”
那人下马,缓缓走了过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穆归。
穆归转身,笑了起来,“俺们在城里做生意,这次回家看看爹娘去。”
秦枯低着头,余光看见那人走近,和穆归面对面,依旧紧盯着他,穆归则继续打哈哈,满面笑容。
只见那人抬手,又一声大喝,“来人!把他们带走!”
·
片刻功夫,秦枯骑着白马奔走在城外荒郊小路上,仍然觉得方才如梦一般不可思议。
“说来惭愧,”穆归呼着气,抓紧手中的缰绳,“当初我帐下卫兵如今竟沦落到看城门,不知是李昺和乔可驰谁的手笔!”
冷风如刀子从秦枯脸边刮过,秦枯听见穆归这话,低头却是不答。
远远看见一片林子,穆归勒马,放缓了速度,“我们出城已有数里,天色渐暗,今日委屈你了,先在林中休息一夜吧。”
“好。”
俩人下马,穆归把穆归安置在一处,“秦枯你看,”,穆归手指一处,“这不是当初我们喝酒习武的地方吗?”
秦枯抬头,但见昔日的林木依旧郁郁葱葱,每一条小路都熟悉又陌生,仿若昨日。
秦枯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前行,不经意间,一株熟悉的梨树映入眼帘——那是他少年时舞剑的地方。
只见梨花如雪,纷纷扬扬,树下隐约还有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潇洒至极的身影。
然而,时光荏苒,物是人非,那个青涩的少年已成长为饱经风霜的男子,而梨树依旧,岁岁年年,见证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站在梨树下,秦枯不禁感慨万千。他抚摸着树干上斑驳的痕迹,回想起那时他学艺不精,一不小心削去了一段梨树枝,扭头看见一个头戴金冠、面色红润的青年呆呆地望着他,秦枯不自在的笑了一笑,却不想李昺痴痴记了一辈子。
李昺…他怎么样?那一剑正中他腹部,如果他——不,李昺是生是死,这一切已然与我无关,而他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不会原谅!
秦枯握紧拳头,狠狠砸了砸梨树干,又引得一阵梨花落,看着纷纷扬扬的落花,秦枯心中惭愧,莞尔一笑,又覆手轻轻拍了拍苍劲的梨树,说,“再会!”
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所幸我还有穆归一挚友,将来随着他仗剑天涯,浪荡江湖,也是此生无憾了。
秦枯转身,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看这棵梨树,心想,过去的一切都将埋葬在这里,也许,许多年以后,他已暮年,靠在梨树下,吹着和煦的微风,小口喝着醇香的酒,忆起往日的种种,或许会有一瞬间,他会和现在的自己和解,不再去计较那些爱恨情仇,坦然接受现在的自己,又或者在时光的流逝中,他对李昺的恨意也会慢慢的流逝……
不,秦枯如今无法想象,不过,未来的一切,谁又说的准呢?
秦枯自嘲的摇了摇头,循着来时的小路向林子外走去,远远看到了穆归正在火边忙来忙去,不由自主的笑了。
还好,身边还有一知心好友,老天待我不薄!
秦枯心里欢喜,突然急切的想见到穆归,步子不仅加快,急急忙忙的走了过去,走向那黑暗中的那一团火。
·
穆归在火前烤着野兔,他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熊熊烈火,心中感到一阵炽热,有一股燥气在胸中横冲直撞,猛的汇聚在一起燃起了心火,转瞬之间席卷了五脏六腑。
汗一滴滴流下,穆归心跳的很快,双手不自觉地颤抖,正当他坐立不安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穆归浑身一僵,手中野兔掉下入火苗之中,他缓缓回头,看到一双素白的玉手,骨节分明,隐隐有暗香袭来,穆归心想,传说中那令人魂牵梦绕的李夫人香应是如此了…
穆归感到身上冒了一层冷汗,眼前蒙了一层雾,隐隐约约间,看见秦枯白玉无瑕的脸庞上,嫣红的嘴唇勾了一个迷人的弧度,黑曜石般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他。
穆归感到很热,喉咙火辣辣的难受,心中烦躁越来越甚,他颤着手紧紧抓住秦枯细嫩的玉臂,就势一拽,秦枯倒在穆归怀里,穆归用灼热的手摸了摸秦枯冰冷的脸,心中惊奇,秦枯怎么这么冰?
俯身凑近,穆归眼前恍惚,一会儿是秦枯笑意盈盈的脸庞,一会儿是满是泪痕的模样,再一睁眼,只见秦枯一脸惊恐,满眼绝望。
穆归登时清醒,慌忙把秦枯推了出去。
秦枯摔在地上,低着头不看穆归,沉默良久。
穆归慌了,急忙道,“秦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带你去——”
“呵呵,哈哈哈哈!!”
秦枯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狂,眼中带着泪意。在放肆的大笑中,秦枯笑够了自己一生的荒谬,穆归无措,呆呆的看着秦枯,无声地控诉着世界。
等到秦枯的嗓子哑了,他呕出一口鲜血,喷了穆归满脸,带着余温的的黑血流过穆归冰冷的脸庞,穆归抬头,只看见秦枯嘴角嘲弄的冷笑。
秦枯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剑尖在夕阳下闪烁着凄厉的光芒,映照出他决然的脸庞。
“秦枯,不,不要!”
这一幕似曾相识,穆归眼前晃过那个梦境,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听一个嘶哑的声音。
“穆归!”秦枯一手横剑在颈,一手摩挲着自己苍白左脸上的伤疤,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瘦弱的身影挡住了落日的余晖,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穆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请把我的头颅,”秦枯举剑,一道剑光闪过,“呈给他!”
“哐当”一声,佩剑落地,秦枯热血又溅了穆归满身。
穆归跪在地上,睁大赤红的眼睛,看着眼前夕阳越来越红,像是血一样,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声。
他踉跄的扑过去,捡起那颗沾满灰尘的头颅,捋了捋秦枯的头发,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那冰凉的嘴唇。
“终是我负你啊,秦枯,”穆归捧起头颅,对着夕阳,“以此为誓,定不负你!”
穆归再次俯身,状似虔诚的碰了碰秦枯的唇。
一滴泪落下,砸在秦枯苍白的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