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石佛 第7章 守佛人2

岳兰时赶到刘月的房间，发现门口猫着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他曾经的患者，这些人鬼鬼祟祟地窥探房内，却不敢进去。

其中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察觉到岳兰时的身影，立刻拉扯身旁二人，小声道：“先生来了，还不让开！”

岳兰时看他们的眼神躲闪，满腹疑思没来得及问，就被刘姨推了进去。

“砰”一声关上了门。

岳兰时只当刘姨是不希望有人打扰他，上前拨开蚊帐，见刘月躺在床榻眉头深锁，脸颊又开始发紫。

“小月儿？”他放下药箱，试探性地喊她的名字，“是我，小月儿。”

刘月的额头发了汗，她似乎在做梦，咿呀作语地呢喃着什么。

岳兰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俯低身子将耳朵靠得近了些。

“不……不要……先生……救……我……”

“？？”岳兰时去摇她的肩，“小月儿，先生在呢。”

刘月还是双眼紧闭，像是被梦魇困住了。

他当即伸手去按她的人中。

指甲入肉，刘月猛地睁开了眼，模模糊糊地看清面前的人是谁，随即一个飞扑抱了过去，“先生，我看到好大的佛像，好多血，好多人，他们要小月儿给佛祖赔罪，可是小月儿做错了什么啊……”

岳兰时摸到怀里的孩子浑身发抖，连带后脖颈都泛着紫，他安慰着把人推开，用袖口擦拭女孩稀里哗啦的眼泪，“冷静点，我先给你把脉。”

刘月点点头，把手腕的衣袖拉起来。

岳兰时三指按上去，感受到指尖的脉搏跳动，疑道：“脉象没有问题啊……”

刘月：“可能就是我睡得太沉了。”

“不对……”岳兰时轻拧眉头，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被他忽略了，刘月的脸蛋圆滚滚的，没有气血两亏带来的虚弱感，可脸色却极为不正常，与其说她是感染了时疫，不如说是……

中毒。

这时，忽然一道叩门声响起，“先生，我给小月儿送药来了。”

“进。”

吱呀一声门扉打开，风滚草端一腕滚烫的草药进来，见刘月坐在床上，明显是清醒的，他高兴得眼睛都亮了，转身放下碗，大声通知众人，“刘姨，小月儿醒了！”

岳兰时正想阻止，结果话音刚落就见刘姨带着几个村民冲了进来。

刘月害怕地往他背后缩了缩。

这些村民的表现格外反常，他们看到刘月还好好地坐在床上，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声嘀咕着“这可怎么办”“如何是好啊”……

最让岳兰时感到意外的是刘姨，她的表情很复杂，貌似并不开心，甚至有些惊恐。

凝重的气氛四散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风滚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乎乎地出来打圆场，“总之先让小月儿把药喝了吧。”

岳兰时却站起来把风滚草拉到身后，不经意地挡住他，对众人抱拳行了个大礼，“各位，在下知道各位在担心什么，但是小月儿身体不适并非佛祖降罪，各位误会了。”

这话刚一出口，门口突然传来村长的声音，“谁说不是佛祖降罪？！”

岳兰时：“……”

偏偏来了个最不好对付的……

果然这些人看到村长，脸上立马流露出安心的神色，村长带着一大批村民冲进来，一指塌上的刘月，“她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佛祖的事，才会生此大病！”

刘月急道：“小月儿不是坏人！没有做对不起佛祖的事！”

岳兰时听笑了，“刘叔，你也这么大个人了，如今带这么多人过来，又是锄头又是镰刀的，还当着大家的面给一个娃娃泼脏水，是欺负刘姨一介女流，还是欺负小月儿一个三岁孩童啊？你也不嫌害臊。”

村长却一脸痛心疾首，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地道：“我这是为全村人的安危考虑！谁叫她激怒佛祖的！她刘月如果不做守佛人，我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刘月焦灼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掀开被褥就要下床，“你胡说！你胡说八道！”还好被风滚草拦住，她死死攥着风滚草手臂上的衣布，眼圈通红，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岳兰时心里愤怒到极点，脸上却滴水不漏，“那按村长的说法，如果小月儿拒绝当守佛人，就会受到佛祖的降罪，是吗。”

村长说得理直气壮：“对。”

“那好。”岳兰时转身端过药腕，拿里面的瓷勺舀一口汤剂，吹了吹，送到刘月嘴边，语气柔了下来，“来，我们先把药喝了。”

刘月哽咽一声，乖巧地张嘴，把药吞进肚里。

一碗药饮尽，岳兰时把空碗递给风滚草，又重新起身面向众人，就似宣告一般一字一句地道：“小月儿不会受到佛祖的惩罚，你们也不会，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病，如果有病，我岳兰时来治，所以刘叔……”他一步一步逼近村长，眼神逐渐冷峻，“不要打我弟子的主意。”

村长被他的架势唬得一愣，那分明是双带水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好像真的有猛兽要跳出来，忙道：“我是为了全村人！我一片好心！如果今天刘月活下来了，她逃避了惩罚，就只能让其他孩子填补这个空缺！”

话音绕梁之际，所有人的面孔菜色泛滥，跟见了鬼一样。

岳兰时终于明白这群人为什么跟过来了，他们都有孩子，也都知道割肉取血不是什么好事，为了避免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个“守佛人”，特意前来确认刘月是否“接受了佛祖的惩罚”。

如果刘月的病迟迟不见好，那便说明她得到了惩罚，短期内不再需要守佛人的血，反之她若逃过一劫，则需要有个孩子顶上这个位置，代替刘月受罚。

简直荒唐！

可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只见那瘦小的身影稳稳当当地走下床榻，鞋也不穿，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来到岳兰时跟前，抱住了他的腿，“先生，小月儿忽然不疼了……”

她的脸并没有之前病发时的紫色，后脖子也是白净的。

岳兰时内心一忖，心想不对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好了？

方才喂她的药就只是一碗普通的桂枝汤……

岳兰时还在思索，其他人却站不住了，尤其是村长，他惊惧交加地望着刘月，嘴唇哆嗦了半天没哆个所以然出来。

整间屋子安静了不少。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风滚草，他忙不迭跑过来，就像恍然明白双方争论的症结竟是因自己而起，瞳孔里的愧疚似乎要溢出来，疯狂地震颤着，“先生，我没关系的……就算是做一辈子守佛人……我也没关系的……”说着他侧身望向村民，“阿伯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大家的一粥一饭！……如果要罚的话，罚我一人便好！”

他双膝一软，就要给众人跪下。

岳兰时马上拦腰扶住他即将下跪的身子，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允许我的弟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风滚草一愣，连忙辩解道：“我自己动手便算不得伤天害理……”

他回头怒斥：“自伤行为罪加一等！”

风滚草哑口无言。

“好、好啊……”村长似乎是整理好了情绪，用佩服又讥讽的语气道，“你不允许你的弟子做守佛人，你真是个好郎中，好先生啊！”他蓦地扭头，恶狠狠地瞪向旁人，“那就让别人来！你！刘阵元！你今年儿子刚满八岁吧！今晚就送进去！”

那叫刘阵元的男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当场给他磕了个响头，“我家孩子不行啊！我家孩子出了名的老实，他不应该受到牵连啊！！”

村长疯了似的又看向另外一人，“那你呢！你家孩子撒泼调皮无恶不作！你来？！”

“使不得啊，他虽然调皮，可从未害过人啊！！”

村长喘了两口气，就跟被逼急的人要跳崖一般，吼道：“岳先生，看到了吧，你能保护你的弟子，那你能保护我们全村上下所有的孩子吗！”顿了顿，他阴恻恻一笑，“要我说啊，你治完时疫大功一件，不妨回去等你的奖赏！少不了你一个子！”

刘月害怕地瑟缩着，愈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岳兰时默默地把风滚草拉在身后，让他和小月儿站在一起，从后背看过去，他修长的脖子连着腰板挺得笔直，宛如一把刚正不阿的利剑，话音是那样温柔，却是那样坚定，“明天我便启程回京。”

风滚草的瞳孔骤然一缩，“先生……！”

刘月的眼泪一下决了堤，啪嗒啪嗒的往下滚。

然而岳兰时轻笑着收紧牵着他们的手，继续道：“回去找国子监的大人开一张私塾办学许可。”

话音落下，大家惊呆了，“什么？”

“你疯了？！”

开具办学许可，无异于在说他要一辈子在这个穷山沟里教书育人。

岳兰时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握着两人的手也越来越紧，他对着所有人，铿锵有力地道：“今后这里的所有孩子，都将是我岳兰时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