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禾紧盯着徐以秾的背影追赶,见到他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便进了房间。柯小禾随即加快脚步,两步冲到了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看。
徐以秾正背对的自己和徐母对峙着,高大的背影将徐母瘦弱的身形完全挡住,让人不知道里面的详细情景。
奇怪的是,柯小禾并没有听到徐以农说话,但是徐母却先有了哭腔。可徐母起身了,不小心将琵琶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断弦的声音。
“今夜晴朗,久不弹了,我想拿出来看看,才谈了一段你就回来了。”徐母的声音隔着徐以秾传到柯小禾的耳中。
“嗯。”徐以秾轻轻应了一声。
“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怎么看着风尘仆仆,又去外地练兵了吗?”徐母的声音带着忧虑,在隐忍的哭腔中颤抖着,“你总是不回来,宅子里冷冷的,妈妈知道你忙……”
徐以秾顿了顿,然后沉着声音说:“才从天津回来。”
虽然徐以秾并没有作出什么动作,但柯小禾确确实实的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疲惫与无奈,似乎这对母子同时踏进了一个无法挣扎的泥潭,随着每次的对话而让对方越陷越深。
徐母终于忍不住把所有的情感都宣泄了出来,她哽咽着:“我知道你怨恨我,我的出身……是我给你们徐家抹黑了,你父亲和那些亲戚们也我明白的……”徐母激动的点头,仿佛在为自己自伤的话做注解,“我知道,我什么都看在眼里,可是你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吗?你父亲走的早,你也幼时就被柯家人选走,说是去培养,一年也见不到你几次,”
徐母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她的眼泪不停的流,模糊了语句与面容,管家几次劝阻,但根本无济于事。
“那年你回来,听到妈妈在弹琵琶,就冲过来砸了它,说是因为这个,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可是妈妈又有什么办法呢?妈妈就是这个出身啊,改也改不掉的啊!”徐母说到后面,完全崩溃,嚎啕着,“我也不想弹,可是……改不掉啊,只有弹着它的时候我的心才是安静的,才不会去想你父亲,才不会去想你……”
徐母说着走到一边痛苦地蹲下,抚摸着那把摔落在地上的琵琶,仿佛它承载着她所有的情感。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直被儿子保护在身后的柯小禾身上,她的心跳瞬间加速,感觉自己无可遁形的被剖开,将秘密裸露在他人面前。
如果是别人,她或许还能微笑应对,但这个人,是她始终无法承认的儿媳。
柯家的人,她从未接纳过。
“她怎么在这!”徐母声音颤抖,带着泣不成声的哭腔,质问儿子。
“我带她来的。”徐以秾的声音冰冷清晰。
徐母别过头,咬牙切齿的咒骂着柯小禾,用最粗糙的言辞,每一个字都与她华丽的衣着和高贵的身份不符。
徐以秾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他瞟了眼蹲在地上,对着琵琶发泄愤恨的母亲。
灯光柔和地洒满了房间,映在徐母泪痕斑驳的脸上。柯小禾轻步走进房间,她蹲了下来,从徐母手中拿过琵琶。
然后,抱着琵琶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开始旋松琴轸,那跟断了的弦被她取出在手中打了结,修修整整的绕了回去,就像在缝补破裂的心。
徐母的怒火在脸上燃烧,她要抢回琵琶,但柯小禾的灵巧根本让她无法触及。
柯小禾跑到了徐以秾的背后,晃动了几下,然后从他的肩膀后探出半张脸,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说:“反正您也不要了,砸了不如送给我吧。”
徐母被这个女人厚颜无耻的样子惊到,瞠目结舌,已经忘记正在和儿子哀怨哭泣的事,她伸到半空的手被徐以秾挡住。
徐母见儿子的维护,心中又恨又痛,想起自己的身世,她扭了头坐到椅子上,伏桌痛哭。
“别闹了,”徐以秾转头对身后的柯小禾说,虽说的是别闹了,可那语气中却透着纵容,“把琵琶给我。”
柯小禾敏锐的捕捉到这句话里的态度,她将琵琶往身后一背,说:“不要嘛。”
“你——”徐以秾转身要抓人,柯小禾立马就跑,抱着琵琶一路小跑绕过家具到了房间的另一角。
徐以秾明显没有想要追她,那停在半空的手,慢慢下落,步子一步都没迈出。管家机敏的看着这几人,瞬间便揣测透了。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心:“少夫人当心,别碰着,都是硬木家具磕碰了疼的。”
徐以秾不经意的看了管家一眼,管家转了头去沏了杯清茶,递到徐以秾手边。
他接了茶盅,走到母亲身边,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落座后唤了声,“母亲。”
柔和的灯光中,徐母的身子一震,然后缓缓抬起头,一双欲语情先动的漂亮眸子凝视着徐以秾。她期待的是,儿子的退让与道歉。
“之后要剿匪,我可能很久不能回来,”说着徐以秾叹气道,“您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吗?我可以派人送您回去待一阵,等我忙完了再接您回来。”
“剿匪?”徐母惊恐地抬起头,她的脸色瞬间白的可怖,“为什么是你?这太危险了,那些共——”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房间那边柯小禾的随手挑动的弦音打断,她厌恶地瞥了眼,压低了声音,“我得去找你们长官,让他换人!”
“这件事不是长官说了算的,”徐以秾试图让母亲冷静,“而且,长官已经被软禁了。”
徐母闻言脸色大变,她从沉重的木制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焦急的来回走动着。她双手紧握在胸前,额头上冒出冷汗,“这可怎么办?我听说南京来人查,还说应该查不到你们长官那的,怎么……怎么办?你会受牵连的啊,去剿匪就是被牵连了吧!”
徐以秾呼出一口气,眼神中尽是压抑的疲累,他手撑着额头,支在台子上,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不光是我,我们这一层上下都被调去了,这是南京下的令,如果长官没有被软禁,他就是带兵的那个。”
徐母听到这话,一口气被堵在喉咙里,拳头在桌上捶了下,恨恨地说,“他?他倒好,故意的吧!”
“那你去,跟谁去?几路的?妈妈找人给你通个关系。”徐母接着说。
徐以秾无奈的安抚:“母亲,这个是战前机密。”
“跟妈妈说,妈妈又不会去对别人说的……”徐母在这件事上似乎还是明白的,只是抱怨了两句,最后还是放弃了逼问。
转头对柯小禾啐了一口,“扫把星。”
“啊——!”柯小禾尖叫了起来,徐以秾立马上前关切的询问。
“这把是满师傅做的?!”柯小禾摸着背板,看到上面的字,眼里闪着光,对徐以秾兴奋的喊,“含章?是这把琵琶的名字吗?”
这一刻,房间内的才松动些的气氛忽然又凝重了起来。徐母柳眉倒竖的死死盯着柯小禾,而柯小禾浑然不觉,她的手指小心的拨动琴弦上,四声顺序奏出。
徐母停了下来,呆愣当场。
那是现代改过的紫竹调,保留了原曲的韵味,加了许多修饰音,半轮与泛音在开始就出现,直接把人给带到江南丝竹轻快的氛围中。
“以秾,她怎么会弹琵琶?”徐母的声音像是从泥泞里涌出,带着恨意、轻蔑与惊愕,“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你长官不是说是家里的小辈吗?柯家怎么会有个弹琵琶的小辈?”
“弹琵琶怎么了?”柯小禾抬头,疑惑道,她的声音如清水,滴落在空气中,引起了微小的涟漪,“我们家花重金请老师教的,我们柯家女孩子都会弹琵琶,我走的只是业余路子,我有个堂姐可是中央音乐学院的。”
“什么学院?”徐母一脸诧然。
“中央音乐……哎,说了你们也不懂,我奶奶的同学都是民乐大牛好吧,”柯小禾看着徐母说,“不过,您那段出水莲弹的的确不错,颇有古韵,没个几十年的功力下不来,而且手这么滑,平时肯定没少练吧,不像我,半年没摸就硬成鸡爪了。”
“以秾,她!”徐母受辱一般的扒住徐以秾的袖子,想要儿子主持公道。
徐以秾问她:“怎么?”
“她说……”
“我也觉得您的琵琶弹的很好,”徐以秾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坚定,“不像德国公使夫人的钢琴,只练了几年,在宴会上表演的时候生涩的很。”
徐母登时睁大了双眼,“公使夫人也给人表演?公使会让自己的夫人这样给大家玩赏?”
“表演才艺嘛,我们从小就要表演啊。”柯小禾随手弹起《将军令》,稳定的旋律在房内流转,突然“啪”的一声,四根弦断了两根。
徐母赶忙上前查看,心疼的摸着断掉的地方,骂她,“笨手笨脚的,蠢死了!你知道这个丝才缠上多久吗?!”
“丝弦本来就不够我弹,音也不清亮。”
“你拿它弹将军令不断才怪了!”徐母说着就要拿走琵琶,柯小禾想要夺回来。
两人争执的时候,徐以秾从他们手中拿过了琵琶,说:“反正也坏了,母亲,我让满师傅再给您做把新的,这把修好给小禾吧。”
徐母小心的问:“你,你不怪妈妈……”
徐以秾看着母亲,笑了,他回道:“您什么都没做错,您以后别再怪自己了。”